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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寒窗 ...

  •   那一天考完最后一门地理,大家从各自的考场回到教室时都兴高采烈,向林飞把书从窗口扔出去了,扔的时候很潇洒,去捡的时候很狼狈。糯糯看着向林飞灰溜溜的身影对我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真的把这些书都扔了啊。那个时候,高考对我们来说就像一百年后才会发生的事情,中间还有漫长的九九八十一难要度过。
      那天的晚自习照常,但是没有人学习。大部分人在看小说,文艺青年们在写日记,卤煮这类比较富有的在偷偷玩手机,向林飞甚至换了个座位跟明朗和沈一一他们打三国杀,老鲁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晚上,我们五个夜聊到凌晨,楠哥和阿绫睡着了,我和糯糯、甜橙转战到阳台,三个人裹着羽绒服蹲在地上,嗅着冬天空气里清冷的味道,像过电影一样把这个学期发生的事回忆了一遍。我们感叹道,原来半年之内就可以发生这么多事情。
      “这么漫长的一学期,今天终于熬到了头,我得好好犒劳犒劳自己。”甜橙靠在墙上,满脸幸福。
      第二天一早,老鲁把厚厚一摞寒假作业拍在桌子上:“各科课代表发一下寒假作业。”
      刚才还在抽屉里看小说的海仔像触电一样抬起头,控制不住颤抖的声音:“这这这这么多吗?”
      老鲁道:“这些只是数学的,办公室还好几摞呢。”
      全班发出天崩地裂的“啊——”声。
      “啊——”老鲁有模有样地学我们,“啊也没用,高中就是这么回事儿。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大家知道咱们一中往年寒暑假都是要补课的,但是现在教育局明令规定不让补课,所以明面上的补课我们就不组织了。但是,你们要明白,高中的学习一刻都不能懈怠,如果你这个假期不补课,别的同学补了,你自己想想你得比别人落下多少?所以还是建议大家都找学习班补课,不能懈怠。”
      “这这这这么多作业,哪有时间懈怠?”海仔精准吐槽。
      “作业发完之后大扫除,然后大家就可以走了。路上注意安全,祝大家补课愉快。”
      我是真不明白老鲁是怎么能把这么残忍的话说得这么平静的,不过我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做才出龙潭又入虎穴。
      大扫除期间,老鲁神秘兮兮地把我、祥神、阳姐、刘醒、老白和向林飞叫到了办公室,向我们宣布了一个消息:我们作为各班的尖子生,将被送往某个现在还不能说的地方进行集中培训,说白了就是补课。由于并不是每个同学都有这样的机会,所以这件事情需要严格保密,尤其是不能在家长群里透露半点风声。我们被要求两天后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小广场集合,统一坐巴士去到补课地点,然后将完全封闭管理,直到除夕的前一天才会被放出来。
      听到这些规定,我脑子里立马浮现出一个词——“集中营”。
      事实上,对于一中的这些骚操作,我们之前也是有所耳闻的。但当事情真的落到我们头上,还是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前路艰险,一切都是未知。我们几个都一脸严肃,尤其是向林飞,他原本就应该是擦边进来的,还当场问道:“能不去么?”气得老鲁敲他的脑袋:“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名额,你小子去了给我好好学,别惹事!”
      所以,纵使有百般不情愿,我们也只能踏上一中安排好的道路,因为美其名曰“得来不易”。临走的时候,糯糯问我下周要不要去她家玩,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不去了,家里有事。”看着她失望的表情,我忍不住想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旁边向林飞和明朗、卤煮他们勾肩搭背地路过,向林飞:“唉,老鲁让我们去补课,真烦。”
      ……
      两天后,我们扛着行李跟父母告别,来到了约定的广场,那里有宝强和四辆大巴在等着我们。一中说到做到,直到下车之前,都没有人知道我们将要被带往何处。向林飞说他要记住路线,省得连逃跑都不知道怎么跑,还拉我跟他一起记,说我记性好让我记到上高速之前,他记上高速之后。结果到高速上溜了一圈下来以后,我们又回到了市区,七拐八拐到了老城区里,车停在了一个高墙窄门的院落前。大门旁边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匾,虽然布满裂纹彰显岁月痕迹,但上面的几个大字依然清晰可见:“XXX职业技术学校”。
      虽然那时候手机GPS还没有那么发达,但把地点告诉家长后,肯定还是能找得到的。我们顿时松了一口气,原本还以为真的要被拉到荒郊野岭。不过我们很快就会知道,这地方跟荒郊野岭也没多大区别。
      宝强站在门口看着院里灰突突的大楼,仿佛在欣赏自家别墅,一脸欣慰道:“老师花了很多工夫四处联系,才找到这一处搁置不用的校舍,可以给我们当临时教学楼用。你们得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呀,千万不能把补课地点泄漏出去!”
      一群未来的985高材生扛着被褥跟逃荒一样站在这座破破烂烂的所谓教学楼前,这就是我们将要呆二十多天的地方了。我们顺着宝强的目光看过去,实在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这么高兴。这幢五层楼不知是什么年代的建筑,楼顶还有天线,窗户都是破的,有明显的修补痕迹,补完又破了。我们看着这些漏风漏雨又漏雪的窗户,都惊呆了,祥神喃喃道:“好家伙,还真是寒窗苦读啊。”
      古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我以为21世纪可以不存在“劳其筋骨”和“饿其体肤”了,但一中不愧是弘扬中华文化的传统名校,一定要让你样样都尝试到。
      在这间已经处于半废弃状态的校舍里,窗户漏风,宿舍也没有暖气,水和电还是一中的领导托关系给接通的。晚上睡觉把羽绒服、毛衣、秋衣秋裤、甚至是袜子都盖上,还是冷得睡不着。第二天早上懵懵地起床,立马就要面对一黑板竞赛级别的难题。在这种高耗能的状态下,最离谱的是,我们连饭都吃不好。这个校舍的食堂早就停伙了,周围也没有什么饭店,老师从大老远给我们订盒饭过来,每人一菜一饭,送来就凉透了。即使是凉的,大家也会把菜吃个底朝天,因为虽然米饭很多,但是菜很少,又几乎没有肉,清汤寡水。吃饱是能吃饱,但因为缺少油水,大家吃了一天脸就绿了。因此,搞吃的就成了向林飞每天的首要任务。
      于是问题来了,在没有电话(手机在给家长报完平安后就收上去了)、不能出门(且不说一旦溜出去被发现立马卷铺盖回家还要受处分,这高墙不知用来对付过多少叛逆青年,根本翻不出去)的情况下,怎么弄到吃的呢?
      我们所有人都没辙,这些善于解题的脑袋,在面临生存问题的时候连个解决方案都提不出来。好不容易听说有一个哥们带了两个手机,一个手机没被收走,但我们听说的时候老师也很快就知道了,况且手机在那个外卖还不盛行的年代,实在不能物尽其用。结果有一天,向林飞在课间突然神秘兮兮地走过来,往我的桌洞里塞了一根火腿肠。我看着他鼓鼓囊囊的衣兜,不可置信道:“你从哪搞来的!”
      “秘密。”他挑了一下眉,露出一个臭屁的微笑,又跑到下一家送温暖去了。
      就这样过了一周,向林飞每天都能弄到加餐,也会分给我们几个吃,而我们依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直到有一次物理课课间,他跑过去给坐在第一排的阳姐送吃的,恰好被提前回来的物理老师撞个正着。
      我们的物理老师是个中年男人,姓许,也是十一班的班主任,身材干瘦,戴着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方框眼镜,看上去不苟言笑。“集中营”的课表跟平时上课不同,竞赛题目有难度,四十五分钟什么也讲不了,所以干脆把一上午都排成物理课,也没有上下课铃,老师就自由安排休息时间。这样的安排不仅对学生是个煎熬,对老师也是巨大的考验。这节课讲刚体运动,许老师也像个刚体似的杵在讲台上,一站一上午,画了满黑板的图,多少有点扛不住,叫了个课间,让我们自由休息一下,他也出去坐坐,上个厕所。谁知一回来,就遇到了更加棘手的事。
      向林飞原本给了阳姐一个卤蛋,阳姐说我要火腿肠,向林飞说火腿肠没有,阳姐指着向林飞的兜说明明还有,许老师进门时,两人差不多在许老师鼻子底下推来搡去,许老师正神情复杂,这时向林飞看到许老师蜡黄的脸,情不自禁地从兜里掏出一根火腿肠,说:“老师辛苦了,补补?”
      许老师的神情更加复杂,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没有拿火腿肠,让向林飞赶紧收起来。
      下课后,向林飞被单独约谈了,我们就知道了他的操作手法。原来,向林飞充分发挥了他的社牛属性,在铁栅栏大门口跟路过的大叔大姐打招呼,让他们用现金帮他从超市里买零食。被发现后,这种做法也被明令禁止,宝强还加强了大门口的巡逻。向林飞叫苦不迭,但是很快,学校给我们加餐了,每人每顿一根火腿肠。
      当时我们所有人都欢欣雀跃,觉得学校总体上来说也还是做人的,懂得回应学生的诉求。但副作用就是,这几天的火腿肠吃得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碰火腿肠了。
      当时我们以为,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插曲。我们会继续在这让人瑟瑟发抖的破败教室里,上着让人头疼不已的竞赛课,在桌子上堆满不想吃的火腿肠。可即使是这样,也没有一个人想过要退出。我们似乎觉得这件事情本身就没有任何退路。
      但是自从火腿肠事件发生以后,补课的氛围就变了。老师们常常心神不宁地望向窗外,自习课的数量也多了起来。原本带课的老师是回家住的,只有值班的老师会在这里陪我们,但现在所有的老师都在这陪我们了。老师们要像我们一样在被窝里冻着,靠暖水袋过活,第二天还要在讲台上站一天,要同时冒着得老寒腿和静脉曲张的风险,阳姐评价说,他们这钱挣得可真不容易。
      然而,这一切以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戛然而止。
      在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午后,原本的化学课被改成了自习,老师们都不见了。化学老师突然冲进来,强装镇定地说:“我们的补课提前结束了,大家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医学研究表明,人在经历巨大的喜悦时,往往会因为不可置信而无法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整个教室一时间鸦雀无声,大家都停下了笔,一屋子人像听不懂人话一样张着嘴呆呆地愣着。直到化学老师说:“别愣着了,快点快点!”我们才猛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幸福来得太突然,大家回宿舍打包行李的时候都喜气洋洋,互相恭祝新年吉祥。消息快的人已经开始传播补课暂停的真相:“我们被人举报了!”
      我当时高兴之余还有点迷惑,谁会闲着没事举报我们啊?虽然教育局规定不让补课,但是老师和学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举报了有什么好处?正巧在走廊里碰上厌厌,我就把我的疑问跟她说了。厌厌敲了敲我的脑门说:“你呀你,脑子里只有学习。这肯定是没补上课的家长举报的啊!”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原来老师们对补课的地点讳莫如深,严禁我们跟外界联系,并不是小题大做。当我们像一群羔羊似的被送到这个院子里时,不知有多少心理不平衡的家长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呢!至于这件事到底跟向林飞的火腿肠有没有关系,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我们坐在来时的大巴车上,心情却和来时完全不一样。向林飞坐在我旁边,提议全车同学唱首歌,说罢自己先吼了起来。要是往常,我一定会想说不认识他,但今天居然也被这种快乐的氛围吸引。天边晚霞绚烂,耳边偶尔响起一两声爆竹,我贴着窗缝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更真实地体会到这世界。
      补课本来是为了学生好,却成了折磨学生更折磨老师的利刃;家长本来是学校的帮手,却成了学校再三提防的恶魔。说不上来是谁错了,只让人觉得,这个世界可真魔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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