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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方圆 ...

  •   很多人都不知道,我国军训的传统可以追溯到夏商周时期,《周礼》中记载“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军训其实是随着中国人的血脉延续下去的东西,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每一个人。我们都会背什么军训的意义是培养坚忍不拔的意志、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提高政治觉悟和爱国热情,等等等等。但如果现在让我说军训的时候在太阳底下不能动、教官说往左我不能往右这些活动对我们以后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我会说,军训是在立规矩。自由都是相对的,任何人的自由都在一定的规矩里。小时候,我们要把规矩收紧,这样长大后才能越走路越宽,经过不断的修炼,达到“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如果从小就毫无规矩,人很可能会走向糜烂和癫狂。
      当我还在为宿舍关系的事心烦意乱时,祝总以其卓越的号召力已经忽悠到四个身强力壮的男生帮他干活了。他们一人抱着一米高的军训衣服鱼贯而入,把衣服整齐地码到讲台旁边,然后一个个志得意满地回到座位。祝总让我们以宿舍为单位过去领衣服,我看到代表男生宿舍315去领衣服的正是我注意过的那个男生。他叫向林飞,看样子也是他们宿舍的宿舍长,还穿着那件牛仔上衣,呼呼地跑上去,然后抱着一摞衣服冲下来,像一阵风似的回到他的座位,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容。
      不知是不是青春期都会这样,你会悄悄注意某个人,对他充满了好奇,但是他看上去对你毫不在意,而且你们两个似乎永远都没有机会熟识。但是如果某一天,你因为某个契机跟他认识了,并且关系熟了起来,你的整个生活都会变成另一番天地。
      我是直到第一次月考后才等到这个机会的。而现在,我只能在男生女生的悄悄话里认识向林飞。因为长得黑,他们宿舍的哥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黑皮。男生仿佛共用大脑一样,一个人的外号很快就会被全班知道,整天一下课就有人“皮哥皮哥”地叫。他的性格跟我想象得差不多,成天在教室里像个猴一样上蹿下跳,很快跟所有男生打成了一片。虽然我跟他暂时没什么交集,但这位仁兄在军训过程中是个不折不扣的显眼包,最后还跟教官处成了兄弟。
      这我确实羡慕不来。
      当赵教官被老鲁领进教室、然后以挺拔如松的身姿站在讲台上的时候,向林飞成功摘掉了“全班最黑”的标签。我听见全班女生都在窃窃私语——老赵虽然表情像是被欠了一屁股债的,但脸庞棱角分明,还颇有点帅。然而当他开口宣布我们以后每天都要六点半集合跑操的时候,所有人都纷纷倒戈,哀声一片。
      “好家伙,六点半集合,那岂不是不到六点就要起床?干脆别睡了!”遇事必怼的海仔首先咋呼道。
      老赵以磅礴的气势反驳,每一句的最后一个字都是吼出来的:
      “我知道有些同学可能不适应!但是!军训就是要磨炼你们的意志!对所有人的要求都是一样的!希望你们克服克服!”
      “都一样的,一样的。”老鲁像个霜打的茄子似的站在旁边息事宁人地说,显然他也得克服克服。
      老赵的风格跟老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似乎铆足了劲想要把我们弄成军训优秀排,但并没有过问我们当事人的意见。因此矛盾就出现了。有一天下午四点,所有班级都收操去喝水了,只有我们班还在练正步抬腿,大家军心涣散,都有点站不稳。排头的几个男生,趁老赵每次转悠到排尾的时候,总要把腿放下偷一会儿懒。但老赵是他们连的神枪手,这点小动作怎么可能逃过他的眼睛。他当即回到排头,盯着那几个男生看,好像大妈挑猪肉一样准备挑一块下手。最终,他站在了明朗面前。
      明朗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白脸,每天防晒抹得比女生都多,此刻他耳朵晒得通红,大概是真的有点难熬吧。老赵才不管这些,冲着明朗秀气的脸庞就劈头盖脸吼了一顿:“你们几个能不能要点脸!在这给我偷懒!人家女生都能坚持!就你们坚持不了!”
      双方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火气都有点大。明朗扭过头骂了一句,老赵听见当即就怒了,揪着他的领子让他再说一遍。我们当时没听清他说的啥,但其实猜也能猜到,他说的是“傻逼”。明朗在老赵面前就像个小鸡仔,但也是梗着脖子的小鸡仔,斜着眼睛不看他,怎么也不服输。于是老赵就直接把他揪出了队伍,开始推搡。
      明朗脖子都憋红了,打不还手估计比挨晒还难受,可是面前这个人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人,明朗就是岩石旁边的一个白鸡蛋。正当明朗打算以卵击石时,向林飞一个箭步冲上去,挡在了老赵和明朗中间。
      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祝总、海仔他们全上了,生怕拉不住老赵。大家都以为向林飞是上去息事宁人的,谁知道这个二货把明朗拉在身后,然后用他沙哑的嗓音冲老赵吼道:“有种冲我来啊!”
      所有女生都低头扶额,觉得向林飞这句话简直是不过大脑,他居然质疑一个军人有没有种。所幸老赵不是没种,是不跟他这种中二少年一般见识。一帮人包括明朗在内又呼啦呼啦地去拉向林飞,老赵象征性地挥了挥拳头,事情作罢。
      男生都讲究一个不打不相识,这算是成为兄弟的第一步了吧。
      这天训练结束以后,老赵、老鲁把向林飞和明朗单独教育了一通,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总之第二天站军姿的时候,向林飞就成了老赵的重点关注对象。一开始老赵还挺严肃,在向林飞有小动作的时候,总是气势汹汹地瞪着他;后来就开始踹他的屁股;再后来有一次,快要吃饭的时候,向林飞又开始跟旁边的人聊天,压根没听见老赵说的齐步走的指令,于是跟后面的人撞在了一块。老赵就又跑上去对他怒目圆睁,睁了一会儿,突然就眯眼笑了起来。
      “你小子啊!”老赵最后感叹道。向林飞还在努力装出无辜的样子,表情确实很好笑。
      当时我不懂为什么,总之从那一刻开始,向林飞成了我们班第一个跟军训教官交朋友的人。后来我才明白向林飞打动老赵的是什么——真诚。他能让人放下戒备,哪怕是在需要一直紧绷的时候。这种特质会让人喜欢,也会让人厌恶,但在此刻,也能吸引同样怀有赤子之心的人。
      从这以后,向林飞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我们班长是个大包大揽的人,喊操、整队、分发物资,留给别人出风头的机会其实不多。很多时候我已经累得连气都喘不匀了,他却还能中气十足地报告:“七排应到四十八人,实到四十八人,请求开饭!”不得不说人和人之间的精力差距很大。但是,每当列队的时候听到旁边八班班长的动静,祝总还得再多吃两粒金嗓子喉宝。
      八班班长名叫张平,平凡的名字丝毫不能阻挡他成为人上人的脚步,个子将近一米九,不仅是班长,学习成绩据说也很好。这个人以后将成为我考试时候的重要对手,但是我心里知道,我跟他这样的人其实是没法比的。但这个家伙不知怎么盯上了我,有一次营长给各个班级传话要调整训练地点,他直接到我们班门口喊:“陈路在么?”
      我出来之后,他立马跟我说:“通知你们班人,下午改到小花坛旁边集合。”
      “……这事应该找班长吧?你找我干嘛?”我满头问号。
      “你不是你们班班长吗?”他还一脸诧异,跟我浪费了他时间似的。
      “我不是,那我帮你转达吧。”
      我表面镇静,但心里觉得奇怪,祝总都跟他对吼了好几天了,为什么还觉得我是班长?有祝杨这么号人物在,要是仅仅因为入学考试是全班第一就让我当班长,那还有天理么?
      不过祝总也有短板,他唱歌跑调。
      军训第五天晚上所有班级聚在一起拉歌,需要有人领唱,祝总难得退缩,非常不好意思地说自己五音不全,全班哄堂大笑。其实这两天收操时唱《团结就是力量》的时候我们已经发现了,别的班长都是“团结就是力量,唱”,而祝总是“团结,唱”,差异十分明显。于是老赵就问:“你们班谁会唱歌?声音又大的?有没有毛遂自荐的?”一群男生窃窃私语起来,但谁都不肯举手。老赵扫视了一圈,就直接盯着向林飞说:“笑什么笑,就知道笑!就你了!”
      于是向林飞就在一片男生的哄笑声中上场了。
      这一晚拉歌十分尽兴,我们以连为单位比赛,唱了几轮之后,终于把学的那几首什么《强军战歌》《当那一天来临》《咱当兵的人》都唱完了,向林飞曲库捉急,又不想在跟八班的比试中败下阵来,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老赵,老赵就笑着说:“你们会唱《打靶归来》么?”
      “哦哦哦!会!你们都会吧!我起个头!”向林飞立马兴奋起来。
      这首歌没有统一学,但是旋律一出,所有人都耳熟能详。最后,我们就凭着这首歌打赢了八班。虽然只是娱乐比赛,没有任何奖励,但那一天大家都很开心。回去的路上我们难得没有列队,三三两两地边走边聊,老赵告诉我们《打靶归来》是他最喜欢的军歌,以前每次射击训练之后都要唱。
      “赵教官,你是不是你们连的神枪手啊?”海仔明知故问,他就是想看老赵不好意思的样子。
      “你们挺能打听啊。”老赵果然羞涩地笑了,黑黝黝的脸上闪现了两个黑黝黝的酒窝。
      老赵就开始给我们讲他们连的故事,军营的那些小事,不会像小说电视剧里那么惊险刺激、热血沸腾,但是也让一群男生听得两眼放光。我们还知道了为什么老赵练我们练得那么狠。原来老赵马上就要退役了,他说他带过的所有班都是优秀班,他不想最后一个班失去这项荣誉。那几个前几天偷过懒的男生顿时肃然起敬,一个个拍起了胸脯,保证一定会拿到这项荣誉,让老赵不抱遗憾地离开军队。
      从第二天起,所有人训练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吃完早饭,别的班还在乱哄哄地聊天,我们班就在祝总的领导和的向林飞的动员下排好了队,老赵一出食堂门就见到码得整整齐齐的我们,终于融化了他在训练场上那冰山一样的表情,迎着朝阳为我们献上一抹微笑。优秀排的评选规则是这样的:五个班划为一个连,每个连会评选出一个优秀排,因此八班是我们重要的竞争对手。祝杨为了喊过八班班长张平,破音了好几回,他那带着一声尖啸的“跑步走”在训练场上空久久回荡。但老赵发现我们的努力之后,就不再为难我们了,还主动给我们增加休息的时间。用心努力一定会得到汇报,这是那时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准则,也是支持我们走下去的信仰。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家都变黑了,但身姿也变得更挺拔。明朗擦汗的次数少了,甜橙也不再装病请假,班里最热心的女人阳姐还给祝总泡了胖大海;一米八八的大高个儿沈一一终于改掉了驼背的坏习惯,干瘦的祥神不顺拐了,头发稀少的蛋黄也不再在老赵发号施令的时候神游。老赵对我们也愈加满意,不再吼我们了。他和向林飞他们几个私交甚好,经常一下训就来踢向林飞的屁股。我们学会了军体拳,摸到了真正的枪,学会了叠豆腐块,能在起床后十五分钟内下楼集合,也完成了徒步十五公里的拉练。短短两周,我们已经忘了之前习以为常的以书为伴的日子,体验了另一种生活。
      终于,考核的日子来了。
      我们从操场上踢着正步走过,主席台上坐着学校请来的军队的长官,我们那位鲜少露面的校长,还有教导主任。教导主任姓吴,长得神似王宝强,我们都亲切地称之为“宝强”。但他从来不会摆出王宝强那种苦瓜脸,他永远乐呵呵的,脸上的表情仿佛在告诉你未来充满希望。我们毫无瑕疵地完成了训练表演,在操场上列队,等待领导宣布评比结果。
      宝强腆着肚子上台,意气风发地望着一片小树苗似的我们,念叨了一大堆极其磨炼人耐心的废话,终于说到了重点。
      “下面我宣布,获得二连军训优秀排的是——”
      队伍里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六排!”
      我们全都愣住了。耳边响起六班的欢呼,响起八班、九班的叹气,这些都与我们无关。 “啊?傻叉领导眼瞎吧?”海仔难以置信道,接着,大家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反倒是老赵转过身来做出让我们安静的手势,脸上的表情十分淡然。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六班班长,一个短发戴眼镜个子很矮的女生昂首挺胸地走上了主席台捧回了奖状,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六班的掌声越听越刺耳,“一定会拿到优秀排”的誓言还在回响,可是它再也实现不了了。我们好像比老赵更加刻骨铭心地体会到那种失落。
      “没关系,你们已经很努力了。我很感谢你们。”老赵说。作为一个不善言辞的汉子,这话已经算是很肉麻了。
      其他班级都解散了,可我们还不想走。我们保持着两周以来始终如一的阵型,四十八双眼睛看着老赵,似乎还在期待什么。
      “解散。”老赵摆摆手,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给我们发号施令。
      向林飞突然吼道:“日落西山红霞飞!”
      我们所有人以前所未有的默契齐声接道:“战士打靶把营归!”
      操场上所有人都转过头看着我们,主席台上的宝强正扶着校长往下走,听到我们的歌声一脸惊奇地转过脸,接着又恢复了志得意满的表情,指着我们对校长说:“您看这届学生多有精神啊!”
      仿佛为了回应宝强的评价,我们声音越来越大,唱得越来越起劲:“mi so la mi so, la so mi do re,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青春就是会有遗憾。但因为有了遗憾,我们更加珍惜当下,憧憬以后。至少,我们最后酣畅淋漓地唱了一次《打靶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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