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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新硎 ...

  •   新班主任上任的日子,班里的氛围很压抑。
      要我说,新班主任因为是“后妈”,本来就不招我们待见,此时更应谨慎行事,可我们这位班主任上来就说:
      “我不管你们过去是怎么样的,到了我的班,就得按照我的规矩行事。”
      简直破罐破摔,不把学生的感情放在眼里。就这样,她立马获得了一个外号,叫“龙母”。
      龙母很快让我们见识到了什么是“她的规矩”。
      从早自习7点开始,一直到晚自习10点结束,除了其他课的时间,她几乎全程盯着我们,这是老鲁在的时候我们想都不敢想的。她有两大惩罚利器,一个是罚站,一个是跑圈。不过跑圈有点浪费时间,所以除非极其重大的破坏规矩行为,她一般不会轻易动用跑圈惩罚,用的最多的还是罚站。她经常在上课或者自习时在教室后门的窗玻璃上窥视,见到有人说话,不管是不是别的老师正在激情澎湃地讲课,都会直接推门喊人,那嘹亮的一嗓子“某某某,教室后边去!”简直像死神在宣判,我们教室后边卫生角的扫把毛都快被无聊的罚站之人薅秃了。
      还有严禁上课睡觉,这也是龙母的规矩之一。我们晚上补作业到很晚,上课难免要打瞌睡,以前老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事在龙母这里就是触犯了天条,抓到一次罚站一天。为此她还制定了一条豁免规则,让困的人自行去教室后面站着听课,这样清醒了就可以自行回来。有一说一,站着听课确实睡不着了,但就是有点累,而且记的笔记跟狗啃的一样,我不爱去。有一次上数学课,我困得不行,龙母在讲一道我早就会了的题,我想抓紧时间眯会,刚闭上眼就立马听见天崩地裂的一声怒吼:
      “陈路!起立!”
      我赶紧站起来,眼皮还在打架,低头表示认错。
      “后边站着去!又耽误我们时间!”龙母大手一挥。
      罚站就罚站,又不是没罚过,我抓起书就准备往后走。
      “老师,后面已经有十二个人了,站不开了。”这时突然想起一个略带委屈的声音,这是后排的沈一一,他显然被挤着了。
      我扭头看了一眼遍布空位的教室,心情十分复杂。
      “哦,那你站前边,讲台旁边。”龙母头也不抬地说。
      听了这话,我的脸腾一下红到了脖子根。毕竟罚站归罚站,教室后面跟教室前面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站在教室前面众目睽睽下出洋相,在我们的认知里,是只有班上最调皮的差生才有的待遇。整个教室都鸦雀无声,大概大家都没想到这种待遇会降临在班级老大的身上。
      沉默了一会儿,我装作临危不乱,声音有点颤抖地说:“老师,我站在那里会挡着同学。”
      龙母倒是很能随机应变:“行,那你站门口吧。”
      我强忍心里的不甘与怨恨,拿起书站到教室前门门口,尽量控制住不让自己的表情有异样。而龙母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继续讲她的课。
      虽然有些羞于承认,但以前老鲁对我的偏爱几乎是明目张胆的。让我在全班面前罚站,而且直接无视我,已经不仅仅是一种羞耻,更意味着她在宣告:学习好不再是免罪金牌,在她这里,任何人都没有特权。
      虽然我的脸皮不算薄,但在教室前门门口站一天这种事还是挺折磨人的。下课后糯糯和甜橙她们赶紧跑来安慰我,我嘴上说着没事,心里却早就跟她们一起把龙母骂了千遍万遍了。不知道哪位无聊的仁兄还把这事宣传了出去,竟然还有人专门来我们班围观考过年级第一的尖子生在教室门口罚站,我真是恨不得在地上刨个坑把自己和这帮人都埋了。
      龙母丝毫不知道做人留一线的道理,纵然我们在她面前明目张胆地翻白眼,她还是完全没有减轻惩罚的力度,每天教室后边都比座位上还热闹。不到半个月,向林飞让她罚站了七天,腿都站成了静脉曲张,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我们受不了了,于是一帮人去高一数学办公室找老鲁诉苦。
      “这老师也太狠了!完全不把我们当人看!”“天天被罚站!”“看到她的脸就害怕!”……
      “鲁老板,我们想死你啦!”海仔厚颜无耻地总结道。
      老鲁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还得是我”的表情,嘴上还是在说:“你们别不识好歹,龙老师那可是省级特级教师,她带的班平均一本率90%,所谓严师出高徒……”
      “那今年的最喜爱教师评选就不必投给你了。”向林飞扬起眉毛说。
      老鲁一听立马急眼,死皮赖脸道:“那还是得投给我!咱们毕竟什么交情!”
      什么交情?帮你洗清冤屈、帮你挺直腰杆的交情呗。过去的经历开始在我们的脑子里回转,我们看老鲁的眼神都开始有点惺惺相惜,再一次印证了人只有失去之后才知道前任的好。
      但前任再好也没用,时过境迁了。我也是点背,自从那次被龙母罚站,我还没怎么样,龙母就好像跟我结下了梁子一样,处处找我的茬。我还是数学课代表,但工作节奏跟老鲁那会儿大相径庭,但凡她踏进教室的时候,发现作业还没有完全发下去,就会批评我做事磨蹭;如果她上课的时候没有布置当天的作业,但凡我没有下课立马去找她问作业,她就会指责我脑子里不存事儿。一开始我还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后来渐渐想开了,干脆把她当成精神失常的更年期妇女,不跟她一般见识,把那些没头没脑侮辱人的话当耳旁风。
      我并不是自欺欺人,龙母可能确实是更年期,因为跟她讲理都讲不通。我是周三值日小组的组长,有一次课间活动我们去打扫我们班那个离教室巨远的卫生区,好巧不巧遇到在巡视校园的宝强。他一看到我们,远远地就吼道:“你们班上次卫生成绩是不是又拿了倒数?”当即就要大显身手,指挥我们打扫一次。等被他指挥完,上课铃都响了,我们一帮人这才扛着扫帚一边抱怨一边七零八落地回来,正好遇上了站在教室门口怒目而视的龙母。
      龙母见到我们,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发指的奇观,声音都有一丝颤抖:“现在都敢上课迟到了是吧?”
      我赶紧解释道:“老师,我们是因为遇上了吴主任,他亲自教导我们打扫卫生,时间长了点,才回来晚的。”
      “这是借口吗?吴主任不知道时间,你们不知道吗?学生的主业是学习还是打扫卫生?这么爱打扫卫生,这个月所有的卫生你们组全包了!”
      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相当于我们将会丧失一个月的课间补作业时间。
      “不是,老师,我们不是故意——”我在试图挽回。
      “还狡辩,跑圈去。”龙母斩钉截铁道。
      那一刻我是蒙圈的,脑子里有个小人在尖叫,什么就跑圈,这还是人话吗?道理都讲不通吗?但我看着龙母那张刻薄讨厌的脸,什么都不想再说了,转头向操场跑去。
      “十圈,跑不完不要回来!”她还在后边喊着。
      那天天气不好,空气里有霾,操场上连散步的老师都没有,空落落的就我一个人。我越想越觉得委屈,又觉得哭太窝囊,强行把泪水忍了回去。我一边跑心里一边幻想,要是我跑死在这操场上,龙母会不会痛哭流涕地在我的灵柩前跟我道歉,然而没过一会儿,远远地又有一个人跑了进来。
      是向林飞。
      我放慢速度等他追上我,问他:“你咋回事?”
      向林飞一脸尴尬地挠挠头:“我帮你们组鸣不平来着,结果这龙母油盐不进,把我也罚来跑圈了。不过老大你放心,在我的争取下,你们组的惩罚改成罚站一周了,不用打扫一个月卫生,是不是得谢谢我。”
      “……”这事槽点太多,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于是我俩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跑,向林飞不停地吐槽龙母、怀念老鲁,我一开始还回应他,后来累了说不动话,就听他一个人唱独角戏。很快太阳落山,天色暗了下来。我咳了两声,不知肺里沉积了多少雾霾,可我看着旁边仍然活蹦乱跳的向林飞,居然希望就一直这样跑着,跑到地老天荒。
      然而这世上并不存在真正的地老天荒,快跑完十圈的时候,向林飞说:“来吧老大,冲刺!”这个冲刺果真差点要了我的命,但龙母显然毫不知情,于是我俩就灰溜溜地回去了。
      至此,我觉得我对龙母的暴政已经麻木了,毕竟跟一个不讲道理的人有什么道理可讲?无论她再出什么招,逆来顺受就行了,毕竟我学习不是给她学的。可是,所谓积微成著,厚积薄发,压死我和龙母之间矛盾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还是落下来了。
      有一天作业奇多,灭妈一下子布置了一整张物理卷子,而且第二天还要数学周测,班里的氛围处在癫狂的边缘,大家都在想方设法自救。第二天一早,没写完的人还在埋头苦干,好不容易度过了兵荒马乱的早读,我把物理卷子交给大鹏,随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收数学作业。收着收着,我突然感觉教室诡异地安静了下来,一抬头发现龙母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教室前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卷子,脸上是灭绝师太要杀人一样的表情。
      全班都大气不敢出地看着她,坐在旁边的甜橙一脸惊恐,看样子那卷子是刚从甜橙手里夺过来的。下一秒,只听“刺啦”一声,她把那张卷子撕了。
      她在全班不可思议的眼神中慢慢把卷子撕成碎片,接着在一片死灰般的寂静中幽幽地说:“下次再让我看见谁抄作业,见一次撕一次。”
      然后她猛地转身离去,差点撞上来上课的Nancy,Nancy看着这一地狼藉有点尴尬地说:“你们龙老师——这是在表演什么节目?”
      我也惊诧不已,不过吓到归吓到,龙母这么干也不稀奇,除了对甜橙感到一丝怜悯以外,我以为这事很快就过去了。谁知,前面很快传话过来——龙母撕的物理卷子是我的!
      什么?怎么会是我的?我以为我听错了蛋黄的气音,但是前面所有人都在扭头看我,让我不得不认清了这个事实。我不知道自己那时脸上是什么表情,只知道自己根本上不下去英语课,只想把那一地碎屑捡起来甩在龙母脸上,问个究竟!
      背后向林飞戳戳我:“老大,你够倒霉的啊。”我姑且不理这个火上浇油的混蛋,继续让糯糯从她那边打听事情的原委。原来,甜橙物理卷子没写完,想找大鹏拿一份作业抄,大鹏自作主张随手把我的卷子给她了,甜橙这个祖宗还在教室门口的座位上明目张胆地抄。整件事情我毫不知情,却成为了最大的受害者。本来最近学习压力很大,龙母找什么事我都可以忍,但她偏偏撕了我好不容易做完的卷子,给我造成了更大的学习压力!
      我越想越气,在座位上坐立难安,糯糯也在一边为我打气:“老路,去找龙母理论!还有没有天理了!”于是,下课铃一响,我就立马冲到了龙母办公室,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包括一脸委屈和自责的甜橙,和一副事不关己样子的大鹏。我懒得理他们两个,虽然这件事归根结底怪他们,但此时我的所有怒火都集中在了龙母身上。
      龙母还在优哉游哉地喝茶,我强忍着把茶水泼到她脸上的冲动,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等着她给我个说法。
      谁知她瞥了我一眼,轻描淡写地说:“哦,我知道了。卷子撕了,那就重新做吧。”
      重新做?说得轻巧,哪有时间?我气得浑身发抖,控制不住地喊道:“我凭什么重新做!你撕我卷子就是你的不对!”
      一瞬间,整个办公室都安静了。屋里除了龙母以外还有别的老师,他们都很惊讶居然有学生敢跟老师这么说话。龙母估计也没料到我会反应这么大,愣了一下,然后继续威风凛凛地回答道:
      “陈路,你干什么,要造反吗?卷子被撕了,还不是因为参与了抄作业,你有什么可委屈的?”
      我肺都要气炸了,这人是听不懂人话吗?什么叫我参与了抄作业?不是说了我不知情吗?我一时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糯糯站了出来,她说:“不是这样的,陈路没有参与抄作业,是刘鹏拿陈路的作业给田雨橙抄的!”
      我感激地看了糯糯一眼,然后我俩站在一起对龙母怒目而视。
      “哦,行,我错怪你了是吧?行,那对不起,回去好好上课。”龙母好像大脑刚开机,口风终于软了下来,敷衍地道歉,看样子打算息事宁人。
      “不行。”我立马说。
      “那你还想怎么样?”
      “赔我一张卷子。”
      现在想想,我这话真是孩子气。但此刻我还在气头上,根本没法理性思考,只是固执地认为这事绝不能这样结束。
      龙母沉默了一刻,叹了一口气说:“陈路,你还是我的课代表,我不希望你这么不懂事——”
      “什么不懂事?听你的话就是懂事吗?”我又怼道。老师的话就是圣旨,老师对不对都得听,这是什么封建思想?去他的尊师重道,老子今天还就放肆了!
      龙母也知道我炸毛了,眼看没法下台,终于软了下来:“好,我跟你道歉。马上就上课了,你先去上课,我们下课再说行吗?”
      糯糯拉拉我的衣角,我也知道再纠缠也没什么用了,于是先回去上课。坐在座位上,我渐渐冷静了下来。其实在这件事中,龙母并不是那个罪魁祸首,她撕卷子的时候并不知道那卷子是谁的,也并没有错怪我,而我之所以情绪失控,完全是因为这件事对我来说是飞来横祸,我因为急于找一个人背锅,失去了理智。其实我与其在这里生气,倒不如去跟灭妈解释一下,再领一份新的物理卷子来得实在。
      很多时候大人总打着长幼有序的旗号,禁止孩子跟他们平等地对话,反而要求孩子去包容他们的过错,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强权。但为人子女、为人学生,我们的确天生欠他们的。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我们和他们的相处,在理智之上,更需要以温情维系。
      但就事论事,龙母没搞清楚就乱撕卷子的行为是她的错,但我去她办公室大吼大叫确实也是错了。只是那时以一个少年人的血性,让我跟龙母认错是绝无可能的。
      下课后,龙母让我不用去跑操了,去办公室跟她聊聊。办公室空无一人,我有点尴尬,扭扭捏捏地进去,想着怎么能既让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又能给她保留一点面子;她却一反常态,让我坐下,还拿纸杯给我倒了杯茶。她的表情难得温柔了一些,明亮的阳光洒下来,她脸上那颗穷凶极恶的痣竟然也看着顺眼一点了。
      “还生气呢?”我的脸估计僵硬得像快木板,龙母都看出来了。我其实正想求和,试图怎么温和一点开口,谁知她来了一句:
      “我就应该晾着你,让你知道你该气的是抄作业的田雨橙,而不是我。”
      我的火气差点又被点着。难道她就认为,她的强权和高压政策一点也没错吗?我们是来上学的,不是来给她当牲口的!我正欲打开话匣子,跟她好好倒一倒心里的不满,但她没等我接话,又说道:
      “之前也一直罚你,你们以前的班主任鲁老师没这样对待过你吧?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么?”
      因为变态?我在心里说,当然不能真的说出来,所以我摇了摇头。
      谁知,她接下来的一段话,竟然宛如滚烫的火漆,跨越时空,长久地印在了我心里。
      龙母说:“你们这些孩子,从小就在夸奖里长大,都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一点也说不得,骂不得。可是等以后走上社会,不会有人管你是不是家长老师眼中的宝,也不会有人跟你讲道理。世界上有两种东西越早吃到越好,一个是苦,一个是亏。如果可以,我真希望现在就能一巴掌打醒你们,而不是等你们到了二三十岁再去挨社会的巴掌,然后一蹶不振。我的这套理论啊,你们觉得偏激也好,变态也罢,今天我还就法西斯了。等你们以后混得比我好了,再来教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我看着龙母的眼睛,那一刻,任我再有理也说不出来了。不管她的方式是不是对,龙母总归把她的真心给我看了。雄鹰要被推下巢穴才能学会起飞,那个做推手的人是残忍的,却不可或缺。
      我才知道,龙母并非对学习好的同学没有偏爱,只是偏爱的方式不同。而她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严厉,才是大爱。
      回到教室,糯糯赶紧过来问我怎么样,向林飞质问我怎么没有把办公室掀了,而甜橙红着脸来给我道歉。我往椅背上一靠,牛皮哄哄地说:“原谅她了。”
      “怎么就原谅她了?”“老大你不是被洗脑了吧?”他们几个又七嘴八舌起来。
      我又想起了老鲁跟我说过的“不要太较劲”的话,突然就感觉,我们班能摊上他们这两位冰火两重天的班主任,真是我们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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