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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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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海深牢,位于苍古大陆北境,万里冰海的尽头。
漂荡着浮冰的碧波到了尽头处,便是黑雾笼罩,电闪雷鸣,常年不见半点日光,清澈透明的海水也变成了浓浓污血般的深红,远远望去,入目满是不祥瘴气。
在这片血海中央,悬立着一块巨大冰山,顶端的锋利冰刺戳破雾层,冰体不随风动,亦不随浪摇。
冰山下面,便是广为流传但人迹罕至的血海深牢,数千年来,仅有几位道行高深的修士踏足于此,而他们来这儿的目的大差不差,基本都是封印一些罪大恶极,罄竹难书的犯人或凶兽恶灵。
梅落时乘着神行毯行于海面之上,纹梅广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前方血水沸腾翻涌,如同即将把她拉下海底的凶猛怪兽一般张牙舞爪。
进入瘴气前,她开了层蔽体结界,虽说用处不大,但总归能挡住一些毒物,总比直挺挺飞在里面强。可即使有结界在身,真正进到瘴气里面的那一刻她还是难以自制地感到浑身发冷。
脉络里蛰伏百年的寒毒又在蠢蠢欲动,指尖隐约青白,梅落时拢了拢衣襟,忽视掉自右肩后方蔓延开的一层肉眼难见的薄薄白霜。
不多时,落了地。
她踩着从凝结那日起便再没融化过的深厚积雪,慢慢走向冰山中央挺拔耸立的高峰,随后伸出一只手掌,放在硬实的冰层上。
轰隆隆——
面前坚不可摧的冰层,自下而上露出一个黝黑洞口。
洞口深处呼啸而来幽幽阴气,从细腻面庞拂过,梅落时在掌心燃了一束灵火擎着,目不斜视地走进去。
一段长长的蜿蜒甬道到头,便是湿苔横生,百转千回的石阶,梅落时将裙摆撩起些,不急不慢地往下走。
哒、哒、哒。
规律有序的轻盈脚步不时落到浅浅水洼上,激起的水声撞向周围环形高墙,如波浪轻碰一下后,荡漾着在这方静悄悄的空间漫开。
梅落时看似走得缓慢,实则用了不足一刻钟便到了这盘旋千米的石阶底端。
她站在最后一级石阶上,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默立好久才走下去,向那昏黑似巨兽盆口的前方迈步。
旁侧有干哑低沉的呜咽和嘶鸣,偶尔还有黑漆漆的枯瘦手臂伸到她附近,张着鸡爪五指要抓她衣角。
梅落时清透的眼眸转都没转一下,直视那最深处的玄铁牢门。
——时隔三万多个日夜,她又一次来到了这里。
梅落时抬手放在牢门开关上,可指尖微微一颤,却是没按下去。
“……”她眼神闪了闪,赌气般在手上加劲,注满灵力的一掌将开关用力拍下!
嗞啦——
百尺高门在地上磨出刺耳声响,远比上次听到的更加尖锐嘈杂。
牢门内部,深沉无底的血海中间,一座铅黑岛屿以一条细长石径与岸边相连,目视那宽窄,逼仄得仅供一人通过。
而岛屿正中心,静静躺着一个红衣人。
他墨发如瀑,不加任何修饰束缚,随意地倾洒一地,妖冶艳丽的俊美面孔肤色胜雪三分,五官精致如削,长眉横飞入鬓,薄唇不点而红。
一柄二尺凝霜银剑当胸而过,穿透心脏将他钉在地上,洇透了绛红锦衣的血迹早已结冰,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散发着微弱的光。
看着倒是让人心疼得很。
梅落时在岸边默不作声地观察他良久,顺着石径走了过去。
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岛屿,那沉睡多时的红衣人似有所察,缓缓睁开了眼,斜眸望去。
白影落入眼中。
他开心地笑了,弯起的眉目却是愈发妖气动人:“师姐,你来看我了。”
嗓音甜腻如蜜。
梅落时在距他五步远的地方站定,垂眼觑着他,语调仍是万古不变的冷淡:“你倒老实。”
夙央平躺在地上,梨涡深深:“师姐让我在这里待着,我就在这里待着。”
这话一出口,他脸上笑意不变,梅落时却拧眉一瞬,将视线移了开来,道:“装得挺乖,身上的霜印可没少化去半点。”
夙央像是无奈:“没办法,太爱师姐了,就算百年千年不见也还是爱得不行。”
梅落时:“……”
论油嘴滑舌,她还真没法跟夙央相较。
夙央发觉她无言以对后,笑得更欢了,说话的语气都微微上扬:“师姐今日来看我,是因为想我了吗?”
明知梅落时对此的回答肯定会当头泼他一盆冷水,但夙央还是睁着星星眼看她。
可梅落时安静一阵,反而一撩衣摆,盘膝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不少,这回倒是夙央意外了,受宠若惊地瞪大那双漂亮的眼,呆呆看着梅落时。
梅落时没再躲避,眸底藏着他看不懂的情绪,与他对视片刻,说:“夙央,我收徒了。”
夙央表情一僵。
梅落时接着说:“他叫明遥,是个懂事孩子,千玄领上山的。你好像还没见过千玄吧?当初你在望梅阁那几年,因为一些原因,千玄一直在洞仙府闭关潜修,直到你被封在血海两年后才出关。”
梅落时罕见地多说了几句话,可夙央显然并没有因此高兴多少。
他嘴角的笑淡了些,不自然地绷着,说:“是吗?千玄长老好热心啊。”
后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五月中旬,望梅阁会举办收徒大典,届时,我会当众宣布收他为徒。”
夙央彻底绷不住了,焦躁地在霜印下挣扎几番,道:“那这位小朋友还真是幸运,有幸成为望梅阁阁主第一任弟子。”
他假模假样地恭维一句,随后憋不住问道:“所以师姐过来就是想跟我说这些吗?想听我祝贺下你的好徒儿?还是想邀请我去参加收徒宴?又或者说——”
声线拉长,夙央上挑的眼角里多了些阴戾杀气,他略微摩挲指尖,道:“要我也参加一下收徒试炼?也可以,作为他的师叔前辈,我不介意亲自去给他出几道试炼题目。”
梅落时没在意他毫无威胁力的狠话,仿佛感慨般,自顾自道:“明遥那孩子,长得和你有七分相似呢。”
夙央微怔,不明白她的意思。
梅落时:“我第一眼见到他,就想起了曾经的你,也是这般……”她想了想,没想出合适的用词。
似乎用什么都太过暧昧了些。
夙央直直地看着她,问:“师姐,你是因为他和我长得像才收下他的吗?”
浓黑的眼里又燃起希冀火光。
梅落时说:“一开始,我以为又是你搞了什么小动作,演出一场闹剧戏弄人,后来试探了一下,发现他应当和你无甚关系。”
她说这话时,沉浸在昨日的回忆里,没看到夙央闪烁瞬息的眸光。
“千玄带他见了乘令,乘令竟也没当场要了他的小命,虽然还有些怀疑,但以乘令的谨慎性子,若是猜疑过半,指定当场就动手了。”
听到乘令的名讳,夙央的表情更是怒火中烧,说出来的话也是咬牙切齿得不行:“那废物是不是去找你了?”
梅落时瞥他一眼:“夙央,注意言辞。”
夙央立马改口:“好的,那不知死活的浑人是不是又去找你了?”
“……”梅落时懒得教育他,说:“同门之间,往来很正常。”
夙央气道:“但他来找你不正常!”
话题怎么绕到乘令身上去了?
梅落时头疼地揉揉眉心。
这孩子像是天生跟乘令八字不合一样,在望梅阁的时候就经常三天一吵五天一打,十五岁之前夙央尚且会因年幼被乘令摁着揍,十五岁之后,体质和本事都长得差不多了,有几次倒也能应付得有来有回。
等到十七八岁,乘令竟渐渐落了下风,反而是夙央轻松应对,这变化便是连梅落时都惊叹不已。
夙央如同炸毛一般翻来滚去,胸口因这剧烈的动作被含霜剑割出丝缕鲜血来,他却像是感觉不到,拼命伸手要去拽梅落时衣角,说:“师姐!他对你说什么了?”
梅落时见他又疯起来,淡定地把衣摆往自己那边收了收,说:“没什么,就是一些试探明遥和你有没有关联的方法而已,若是那孩子没通过他的考验,估计会当场血溅三尺,若是通过了,他就是我梅落时座下唯一弟子。”
说完,她侧眸盯着夙央,目光锋利似剑,问:“夙央,你希望他通过考验吗?”
夙央呆愣一瞬,唯唯诺诺地把手收了回去,嘴唇嗫嚅几下,没回答。
梅落时便也不急,视线一错不错地凝在他脸上。
半晌,夙央才躲闪着眼神,小声道:“我……我都不希望……”
他眨巴着眼,小心翼翼地看向梅落时。
他这副可怜兮兮的小狗神情梅落时以前没少见过,几乎每一次都拿他无法,而这一次,明显也一样。
梅落时移开眼,手肘撑在膝盖上,扶额叹了口气。
得,一无所获。
夙央看着没问题,明遥也找不出异状,可偏偏一个演技非凡,一个年幼无知,两边就算不用配合都能衔接得天衣无缝。
这一趟是白来了。
她刚这么想着,夙央忽然又深情款款地看着她,说:“师姐,虽然你这一趟过来不是为了看我的,但是你愿意和我说这么久的话,我好高兴。”
梅落时扶在额头的手微顿,没抬头。
“尽管知道你即将要收自己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徒弟,我有点难过,但是,能有人在你身旁照顾你,也是极好的。”
他的语气听起来可不止“一点”难过。
见梅落时还是不说话,夙央问道:“师姐,外面现在,是什么季节啊?”
梅落时闭目良久,低低道:“三月,开春了。”
“三月。”夙央貌似很是怀念,放松地舒展四肢,仰头看向黑沉沉的牢房顶上,“我第一次遇见师姐,也是在三月。”
“……”
“那时候的天真冷,望梅阁也有点冷,但是师姐牵着我,我就感觉暖洋洋的。”
梅落时听不下去了,起身便要离开。
瞧着她远去的纤瘦背影,夙央突然喊道:
“师姐。”
梅落时走到铁门前,没回头,但也驻足听了。
夙央的声音很平静:“卧房里的地龙,记得让人常烧着,毯子要是脏了破了,或者不小心把水洒上面了,也叫人换一张上去。”
用不着他提醒。
梅落时想把这句话说出口,可是喉间竟发不出声响。
她伸手搭在开关上,想打开门。
“师姐!”夙央突然拔高了音调,声线也带上一丝颤抖。
梅落时动作停滞。
夙央说:“不要再像以前那样偷懒睡在树上了,对寒伤不好,夙央之后不在身边,师姐你……千万珍重。”
砰。
牢门沉重关上。
梅落时离开了。
走得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