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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走出这条小径就来到了镇外,前方是一片广袤丘陵,皑皑田地和挂满积雪的树丛交错分布,放眼四望,天上地下尽皆灰白茫茫,鲜有杂色。埃文抬腿踢开沾在鞋上的雪团,“为什么不把马备在这里?”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土丘,“那后面有个山洞,大小刚好藏得下两匹马。”

      哈里叹了口气。这一路上他的回答总是先以此开头,不知道在烦恼些什么。莫非他有比我还沉重的心事?不太可能吧。“是我失算了。当时就不该假手于人。”

      拴马的木篱笆就在小镇出来后的泥路——眼下已是雪路——边上,二人围着仔细搜查了两圈。“没有挣扎的痕迹,大概是被谁牵走了。可惜脚印全被大雪掩盖,”哈里得出结论,“只有些马粪还留着。”

      埃文顺着他的手指看向自己的鞋子,不由地咒骂出声,“该死。”他拼命用白雪蹭净鞋底,“现在怎么办?徒步过去?”

      “徒步的话,明天都走不出盆地。”哈里的呼吸在空气中凝结成洁白的迷雾,他抱臂沉思片刻,往东北方扬了扬下巴。“我们去丽莎的庄园看看,我记得她有几辆运货的马车。慢是慢点,那也比没有强。”

      丽莎庄园位于去往利布塔山的路上,那里曾是弗格森家祖传的财产之一,主要以贩卖葡萄和自酿的低廉酒水为生。后来莱斯利为了还债,把庄园转手给了迪兰·罗德尔,他是名腰缠万贯的珠宝商人,庄园原来的产业于他来说直是九牛一毛,因此他大刀阔斧的实施改建,将此地变作了他的又一栋避暑别墅。他不在时,庄园内的方方面面全交由他的情人丽莎打点,而他时常不在,久而久之,人们便以她的名字来称呼庄园了。

      “她要是不卖呢?”

      “我有叫她不得不卖的理由,你放心吧。”

      埃文反复检查过鞋底后,才快步追上哈里。“我们这样慢吞吞的没关系吗?”

      “这样的鬼天气,着急又能怎样?不过放心吧,他们更慢。按以往的步调,他们至少得等吃过早餐后,方能就是否来追捕你一事商量出结论。”哈里耸耸肩,调整好背包。

      不得不说,在宽大披风里背包,让他看起来活像头漫步在雪地里的黑色海龟,但埃文估计自己此刻也是同一副德性,恐怕没什么笑话他的资格。“那脚印怎么办?”埃文回头看着二人在雪地上留下的一长串连珠似的脚印,“凯特还有两条猎狗,如果他们用来追踪我们的气味怎么办?还有魔法!哈里,主教用魔法一下子就能找到我们了。”

      “噢!你说得对。”哈里瞠目结舌,“你有什么建议?”

      “我来建议?我以为这是你的工作。归根结底,你不带我出来,我们就不用面对这一系列麻烦。”

      “圣母在上!太对了埃文,这都是我的错。”哈里点头,轻声道,“我就该放任帕尔继续用无聊的问题折磨你,或者等他们把你押送到雾堡绞刑后,再默默来地替你收尸。好歹我也是名有头有脸的‘青火祭司’,干嘛要冒着声名扫地的风险,花尽毕生积蓄,去帮助路边无亲无故的阿猫阿狗?”

      消融在鼻头上的雪水令埃文稍微冷静了点,嗫嗫嚅嚅,“我是……我——呃,抱歉,哈里。”

      咯吱、咯吱、咯吱。二人又踏雪前行了五十余尺。

      哈里长叹一声,“大雪会帮我们遮掩掉脚印,就像帮那位偷马贼一样。我给你的披风上擦了名贵香水,除非能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靠马粪的味道来追踪,否则那两条笨狗只会在原地团团乱转。至于魔法,很遗憾……近几年来,魔法的奥秘已随着主教的……智慧,一同凋零,他已无法再绘制高深的法阵了。”说到主教,他的语气变得迟疑而伤感。“其他人更没那个本事,否则他们早找到佐莎了。”

      “我明白了。”埃文惭愧无地,脸上火烧似的烫。

      他也明白自己这是在无理取闹,可一想到即将背井离乡,要去面对未知的世界,他便感到焦虑不安,难以自持。然而要说打道回府,他也不太愿意。我凭什么要为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无端送命?况且以今日的目见耳闻来看,许多人依旧对斯科特·塞特尔的所作所为耿耿于怀,就算自己最终能洗脱此次罪名,但倘若再有茬口发生,他们保不准仍会来落井下石,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想想也觉得可怕,干嘛还要回去自讨苦吃?

      那佐莎怎么办?埃文苦恼不已,此行一去,不知何时才会再见,怎能连声道别也不说?或许我还能说动她一起走呢?正如故事中描绘的真正情侣般为爱私奔……

      但哈里说得那些话……

      沉默和阴风陪伴二人走出四里地。离庄园还剩一半路程时,哈里终于忍无可忍,“你还有什么问题请一并说了。别在我身后支支吾吾哼哼唧唧的。”

      “有吗?”埃文错愕地摸了摸嘴。

      “跟苍蝇一样。”哈里叹气,呼出的雾气聚成一团小云。“大冷天已经够让人痛苦了。有话就直说,埃文。”

      埃文左思右想,下定决心。“莱昂真的和她有婚约?”

      “没错。是主教的意思。”

      “我猜也是他搞得鬼……”埃文差点又要口出不逊,幸而及时吞回。“她自己知道吗?”

      哈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又不是贩卖奴隶。这是关乎她自己的终身大事,瞒着她还怎么进行?”

      “可祭司不是不能结婚吗?有人还说你们都是——”埃文急忙住口。

      “太监?”哈里浑不在意地补充道。“圣教没落啦。换作以前,人们会说这是我们祭司清心寡欲的一种美好品德。但总而言之,不近女色是教规,和能力毫不相干。不然卢卡哪来的女儿?”

      “我以为她是伊凡斯祭司归依前留下的种子。”卢卡不止一次如此对外宣称过,从佐莎的年龄上算起来,时间也确实能够对应。

      “那和我说的有什么冲突?我知道你不高兴,但也别随便诋毁他人。”哈里皱眉。“不过就算这些谬论是真的,也不妨碍莱昂娶她。因为他见习祭司的身份本来就是冒充的。”

      “什么?”埃文还当自己听错了,鹦鹉学舌地又重复了一遍,“他见习祭司的身份是冒充的?”

      “反正还有时间。”哈里讲起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大陆西北方的卡斯厄姆岛屿,人们称呼那里为“纷争之地”。

      三十三年前,延续了近千年的六角马雷德温家族因瘟疫覆灭,公爵之位继承权旁落至女性后代。按照岛上习俗,灰狮家的波文·西泽斯乃公爵亲舅,应是顺位最靠前之人,但他垂垂老矣且膝下无嗣,待他死后,继承问题难免又要重蹈覆辙,因此也有领主支持公爵亲外甥,第二顺位的铁权杖家丹佐·布莱沃特继位。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之时,王国首相冈赛·赫威特突然横插一手,以国王之名宣布将爵位授予了龙蜥家的法曼·莱维尔。他是大陆北方雪原上的小领主,名不见经传,一不在继承之列,二又并非岛屿之人,故而当他带领着王家舰队出现在临近海域上时,卡斯厄姆的诸侯无不愤怨。

      有十一位对灰狮家忠心耿耿的领主率先公开反对龙蜥,他们联兵驻守在白叶城外,拒绝让法曼入城。“滚回雪原去,贪相的走狗。”他们斥骂道,“卡斯厄姆公爵无论由谁担任,身上定得流着灰狮的血,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臭蜥蜴来当。”

      法曼进城后,将这十一人的头颅插在了长枪上,立于城墙,并传信给所有卡斯厄姆领主,命他们速速送来长子长孙当作人质,以表忠心,否则王师剑锋所指,城破人亡。

      这步昏招立时加强了诸侯的对抗之心。两个月后,卡斯厄姆联合军拥护丹佐·布莱沃特为公爵,集结了三万大军,誓言“扫除奸相爪牙”,浩浩荡荡兵临白叶城,正式吹响战争号角。

      这场战争史称“狮蜥之争”,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三十年前法曼战死,其三子嘉兰在王家援军的帮助下,于安可洛河畔击败联合军,斩杀丹佐,“王选派”宣告胜利。次年,丹佐的长子威廉卷土重来,历经九年苦战,在即将攻克白叶城时,他却惨遭暗算亡故,联军一时群龙无首,含恨败退。两年后,波文·西泽斯受诸侯推举。其时联军历经两次大败,元气大伤,已无正面对决实力,波文迫不得已,一改方针,由针锋相对转为游击周旋,计划逐步拔除首相和龙蜥在卡斯厄姆上的同盟势力。

      时至今日,“狮蜥之争”仍未结束,卡斯厄姆岛上依旧战火纷飞。在这段兵荒马乱的峥嵘岁月中,有无数家庭分崩离析、无数可怜人儿流离失所;但同时,却也有无数动人心弦的故事应运而生。

      “铁桶诗人”原是联军麦卡·庞德领主手下的一名伙夫。随军征战期间,他亲眼目睹家乡变得满目疮痍,心灰意懒之际,写出了《我的家乡》、《天岛,天岛》、《孤月骑士》等脍炙人口的歌谣,流传后引发一时轰动,使得许多苦于创作的吟游诗人争相渡船来到卡斯厄姆,期冀在战火中寻觅灵感。

      这事听来或许荒诞,但的确管用。

      十五、六年前,各式题材的歌谣均有优秀作品井喷般层出不穷,如专唱凄美爱情的“莺喉”就写下《红缎带与紫玫瑰》、《白纸黑字》两首经久不衰的曲目,是后来的同行们必须学会的经典之一;还有像天马行空的“蜜枣诗人”,他在创作出二十多首淫曲小调之余,还借由几场神圣决斗,谱写了《旗帜下的伊丽莎白》和《木头》这样感天动地的英雄故事。

      所有作品里,也有像《巨人》和《云影下的高山》这样氛围与寓意大相径庭,却是由一个故事被两位诗人分别记述的特别存在。前者着重描绘战友间的深厚情谊,后者叙述了一个在战场上憬然有悟的骑士的生涯,这两首歌谣虽不如上述作品出名,但在大多酒馆中都能够时常听到。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连他的女儿佐莎也是——歌中所唱到的魁梧男子,其实就是卢卡·伊凡斯。

      卢卡天生与众不同,他膀大腰圆,体格健壮,十一岁时个头已能比肩成年男子,二十岁过后便再未见过比自己更高之人。村里人人都说当一介耕夫,实是浪费这副神勇身材。终于,二十六年前有位老骑士经过村庄,他一见卢卡,两眼登时放光。“他们没骗人,你真像座山一样。”他夸赞,“最近巫婆丘陵有货强盗,彼得大人让我们来招募人手去讨伐,你有兴趣吗?”卢卡自己没什么兴趣,但父老乡亲们皆兴致勃勃,忙不迭地替他同意,他的父母也再一旁煽风点火相劝,他无可奈何,只得答应,自此开启了十一年的军旅生涯。

      他在战场上杀过敌,也向穷苦人家施舍过米,可若说他是骑士典范,未免有些言过其实。大伙都知他骁勇善战,却不知他为何而战。军功?名望?砍下头颅沸腾的满腔热血?还是得胜后一次畅快的鱼水之欢?这些似乎都非他心中所求。到底为了什么刀尖舔血?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总之,领主大人叫他去深山剿匪,他去;领主大人叫他随队掠夺他人封地,他去;领主大人暴政,亲朋呼他反抗,他去;狱友邀他当逃狱时的开路先锋,他去;卡斯厄姆招募士兵,他去;战败后敌方要求投降,他去……他没有规划,没有目标,没有牵挂。盲目地执行命令,既是他人生所有意义。

      某天胜利后,他的小队被要求清扫战场。那是一座燃烧着的村庄废墟,他的任务是四处搜查,留下有价值的人质或奴工,给予奄奄一息的活口仁慈。飘扬的灰烬引领着他砸开一扇又一扇紧闭木门,断壁残垣下尽是被烈火烧死或浓烟呛死的残破尸体,有几个家伙委实藏得不错,让他花了些功夫方才找到。其中一个老头他还没碰他,他就哭天抢地一通乱嚎,接着又啐痰又辱骂,搞得他烦不胜烦,一剑给劈成了两半;还有个小孩,哭成了泪人,他一拳头打断他鼻梁,他立马就安静了下来。村尾一间木屋里,他从地下室拽出一个女人,头发艳红如火,分外醒目,只是灰头土脸看不清相貌,摸着倒是年轻,他干了她两次。第三次刚要开始,房屋塌陷,房梁落下来正中后脑勺,他登时昏了过去。

      醒来时女人已经不知所踪,他也无所谓去追,径直来到村中小教堂欲完成收尾工作。

      “慈爱仁厚的圣母,恳请你用卓绝智慧照亮晦暝星海,指引迷途游魂。”

      还没进门,卢卡就听见祷告声音,用盾牌锤开门扉,里面却空无一人。他里里外外搜查了两圈,确定这里没有暗门机关能容人藏身。他一筹莫展地盯着石像看了半晌。心说:“如果你真有本事,怎会让自己的信徒沦落到这般田地?”转身准备离开,瞥眼间看见身侧有本厚重书籍,封皮上有用金银熔铸的天枰图案,左边托盘上放着红宝石镶嵌的圣母,右边托盘上则用绿宝石绘制着艾莎微大陆的地图。卢卡对圣教经文不感兴趣,但想这本书奢华考究,或能卖不少钱,便顺手带走了。

      那晚回到营地,他迟迟不能入睡,辗转直到半夜。倒没什么特别缘由,“就是睡不着。”他向同寝战友致歉。随后有人出招:“去耍耍剑,不然喝点酒。”他依言而行,走出帐篷,才发现自己竟没带佩剑,而是鬼使神差地捧着那本经文。

      月轮皎洁,明亮如昼。卢卡寻到一处草坡,就着月光翻开经文。

      他识字有限,自己名字滚瓜烂熟,简单的词汇也能看懂□□,但像这本书上全是复杂语句,着实废了他好一番功夫。他吃力地看完一页,想着再看一页就停,不知不觉一章读完,又想着再看一章就停。他从黑夜读到白天,又从白天看到黑夜,不管是吃饭拉屎的日常起居,还是骑马打仗的军事行动,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钻进书中,几乎手不释卷。

      战友们都当他中了邪。有人问他:“伊凡斯,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虔诚了?”他固执地否认:“我没有。”只是在无聊的日子里寻些事做,和虔诚不虔诚有什么关系?看这个是虔诚,难道看些画就会成艺术家?

      “那你看懂了什么?”战友起哄,“给大伙讲讲。”

      卢卡读得用心,但经文中的道理大部分还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只有几则故事通俗简单,他很快就能理解,便讲给大伙听。事实上这都是些耳熟能详的故事,整个营地估计就卢卡从前不曾听过。可不知为何,听着他娓娓道来,所有人心中的烦躁苦恼等等负面情绪都会被缓缓磨蚀,宁静平和之感油然而生。

      “小安妮的故事我听了上百遍,”战友们赞不绝口,“可是卢卡,那些祭司没一个讲得有你一半好。”

      “你真是入错行了。”大伙叹惜,“当什么兵?除了比那些祭司能多操几个女人,还有什么好?”

      卢卡觉得他们言过其实了。自己是正儿八经涂抹过圣油的骑士,当然他们会来拍马溜须。但十个人这样说,一百个人、两百个人、一千个人也这样说呢?“讲经骑士”的名声传出去以后,许多人来请求过他,他们的评语也都大差不差。

      为什么呢?是语气?卢卡不觉得自己有刻意像诗人那样深情并茂;是这本华丽经文连内容也被粉饰的独辟蹊径?他专门找到营地祭司检查过,一字一句一摸一样;是他们内心的悲戚太深,一点点推波助澜就能引起轩然大波?

      “我猜这些都是原因,卢卡。”战友说,“你的语气,你讲故事时的氛围……操他妈的!哈哈,我也讲不明白。反正只有你讲得最好,这我很肯定。”

      他说了又好像没说。卢卡带着满头雾水参加了第二天的战斗。

      两军在霍尔扎尔平原上摆开阵型。卢卡是骑兵团的副官。

      战场上厮杀骤起骤灭,转瞬间胜负已见分晓,待卢卡醒转,已是当天晚上了。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看着满地了无生气的脸孔,有熟识,也有从未照面的陌生人。但就半天之前,他们或许都来听过他的故事。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和厌恶滋生心头,他向着尸体念诵了书中的一段祷词,祈祷圣母能用卓绝智慧引领这些迷途幽魂走出晦冥星河。随后他离开了战场。

      当第一缕阳光刺痛双眼时,他告诉自己,过去的卢卡已经死在了霍尔扎尔,新的卢卡将在圣城重生。

      说到这里,丽莎庄园华美的主楼已在飞舞飘扬的鹅毛大雪中渐隐渐显。

      “这和他有关系吗?”

      “谁?”

      “莱昂。”埃文不可置信,“你说这么多,和莱昂冒充见习祭司的事有什么关系?”

      哈里想了想,“噢,对。我讲完战争后你就该拦下我了,我也是听主教说的此事,不自觉就有样学样讲到底了……”他碎碎念道。“咳!简而言之,莱昂真正的名字叫做莱昂·莱维尔,是法曼·莱维尔的孙子,乃国王承认的卡斯厄姆公爵的继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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