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52赫兹》桃桃玻

5、星期五

　　直到周五出门前赵倩才慷慨通知何前：“今天放学来接你啊儿子。”

　　男生嘴里还叼着一支未开盖的益力多，两下踩进鞋子里，闻言头也不回，“妈行行好，你来接我有什么意义，不如周一送我让我睡个懒觉，我们那天要考试。”

　　开学一周才从儿子口中听到要考试的消息，赵倩摸摸车钥匙反思自己是否平日里对他太不关心还是太放心，随即很快又抛到一边。“好的儿子加油，妈妈相信你一定可以！”

　　何前挥挥手关门，赶着跳进马上到达的电梯，早七真谛就是每一秒都不能浪费，每一秒都要正好。对着金属镜壁把额发拨弄整齐，他再次抬起手腕确认那班不会迟到的地铁还有多久到站。昨晚因为做物理试卷太晚导致今早睡过头，看来很有必要延长晚自习的留校时间，高一六班学习氛围上课严肃下课活泼，自习课解题一向高效，何前决定等待自己周一的小测结果，要是不够理想，就向陆明提出申请。

　　一路小跑，在地铁门即将关闭的瞬间他靠着一双长腿从扶梯口争分夺秒窜进来，险之又险。门口边的通勤白领低声皱眉抱怨，何前内疚得连连道歉，真是一次迟到换来一生内向。再想下去实在太影响心情，他索性挂上耳机听新概念英语培养语感，抓着扶手闭目默背课本要求全文背诵的长诗。

　　摇摇晃晃的车厢催人欲睡，何前在混杂着早餐、汗味的密闭空气中背完两首，一睁眼差不多也要到站。男生收好耳机避免掉进轨道缝隙，提前做好了下车准备。大学城附近除了校区也有不少高新企业，所以他还没站稳脚步就随着人流推力一股脑涌出去，如被挤撒的牛奶。

　　倒霉倒霉。何前抻直皱巴的校服，再也不能赖床了，没想到错过一班地铁人能多出一倍！

　　人行道塞满了穿着校服的学生，他在路口等绿灯跳转，冷不丁右肩被人拍了一下，待要偏过头却没人，转回身左脸反被戳了一坑。好老土的把戏，何前哭笑不得，捉住恶作剧的手指。

　　“咦孙悟空你好恶心！”宋昭昭挽着许梧从对面走来，自然围观孙志远的一番操作，此时找到机会嘲笑地毫不留情。被点名的人不羞恼，笑嘻嘻做个鬼脸，提前预定了班长的化学试卷，“早啊班长，待会给我对对后面两题。”

　　四人一行进了校门，今天周五不用做课间操，早读时间充裕许多。许梧是英语科代表，温馨提示很有可能接下来会迎来一场酣畅淋漓的默写，宋昭昭摇摇欲坠吊在闺蜜身上，简直恨不得自己从没上过学。

　　陆明夹着一本资料急匆匆下楼，正巧跟几人打了个照面，立即扬手示意。

　　“老师是叫我？”他疑惑回头向他们确认，得到众人一致“那还能有谁”的眼神，迟疑地快步上前。

　　“来来来何前，”陆明见到救星，顺势把夹着的文件袋递过去，“老师有一件事交给你，这是咱们班的学籍资料，你去政教处交给刘老师，就说陆老师已经更新了，”腾出手擦了下汗，陆明又接着嘱咐，“填报学籍系统有误的几个信息我已经核准，让她看附件，我这会要赶去教育局开个会，辛苦你了啊！”

　　原来如此，何前做班干部经验丰富，对时不时的跑腿见怪不怪，笑着摇摇头道没事。其他三人怀着同情的目光送他独自前往。

　　政教处在校园的行政楼，与教学楼方向相反，他还是第一次去。那条路人少而安静，令他不自觉也屏息加快脚步。穿过绿茵茵的曲折回廊，何前到达行政楼。每个楼梯口都贴着办公室的平面分布图，他仔细对照找到刘老师所在的层数房号，爬完楼在门口调整了一下呼吸才在门上轻扣两下朗声询问：“请问刘老师在吗，我来交高一六班的学籍资料。”

　　办公室里有三位老师正在交谈，其中戴眼镜的女老师抬眼看见他点点头，“好，拿进来吧。”

　　茶几上堆叠了约小腿高的档案，他根据刘老师的示意把文件袋拿到桌前，虽然她没多问，但是陆明交代的话何前还是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陆老师说附件都有，您可以核对一下。”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对方，女老师点击鼠标唤醒待机屏幕，“你们班有个情况比较特殊的学生资料也在里面吗？”

　　比较特殊？何前蹙眉思索不得其法，便没有贸然回答，只是帮着在操作电脑的老师打开文件袋的封口，“您可以看一下，要是有需要补充的我回去告诉陆老师。”

　　一沓纸质文件应声被倒出来，他依稀瞥见是每个人的档案基本信息，当即避开眼神。偏偏在翻阅过程中几张单独不成册的散页飘下地面，抱着资料的女老师不方便，他率先弯腰去捡。然而转眼的一个瞬息，极短的一霎，他在纸页上很快看见了熟悉的名字。

　　资料重新被装回文件袋，“好了没问题，你可以回去了。”

　　“谢谢刘老师。”

　　*

　　到班上已经是早读时间，顾及着他帮忙跑腿还没回来，老师并没进行单词默写。大家趁着这段时间全部临时抱佛脚，囫囵吞枣般生啃洋文，所以一见到他出现在班门口就人人发出哀嚎。英语老师优雅地示意课本放在抽屉里，科代表发下默写纸，第一个单词很快就开始。

　　这种听写是随机的，没有规律可言，考察的就是日常对单词的熟悉程度。孙志远写了几个抓耳挠腮，背单词时的侥幸心理全部幻化成现世报，偷偷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去看那几个又长又生僻的词在何前纸上到底长什么形状。他的动静换来英语老师提醒的干咳，没贼胆的人立马缩回脖子不敢轻举妄动。宋昭昭英语好压力小小，见林安捏紧笔身的苦恼模样有心放水，答案挪过去一点悄悄又一点，谁知这个笨瓜不为所动，宁愿不会空着也不抄。

　　三十分钟听了五十个词，小组第一个把默写纸往后传，坐在后排的还能再抢救一两个，宋昭昭补完最后不确定的，斜眼一瞟林安空了小一半。许梧清点人数，收齐了抱着送去老师办公室。

　　林安心情一般，摊开课本看自己没写出来的那些单词，沮丧地长叹一口气趴下去。紧凑的课业压力令他有点被打击，向往的高中生活仅有十分有限的自由，更多的是做不完的功课和考不完的试，小同学第一次经受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人生体验。

　　“安安你这个好可爱哦。”宋昭昭虽然上学前叫苦连天，但听写完自查错误率蛮低，又高兴起来，觉得能够通过这个为周测加点分，这时趴在桌上玩自己的小兔子挂件，看中林安书包上的那只猫。

　　“嗯？”林安用一个单音节回应，和和气气纠正她，“林安，安安很像女孩。”

　　“难道你不像吗？”宋昭昭古灵精怪，林安辩驳不过，干脆不说话，拆下挂件给她玩。

　　“天天欺负人。”课间时间还剩八分钟，孙志远大摇大摆走过来叫林安去厕所，“走，别搭理她，班长不去你陪我。”

　　不去厕所的何前坐在座位上发呆，对周遭的喧闹视而不见。刚刚在政教处捡起来的那张纸页，结合刘老师说的所谓特殊情况的学生，这一切的指向通透明晰。他不愿带着有色眼镜看人，但此刻由答案开始溯源，林安似乎是与他们不一样的。那要说哪里不一样，最直观的感受就像他是单向且程序化的，橱窗里上发条的人偶，对情感是模仿而不是同理，故而何前对待他就不由自主像在对小孩子。

　　可不是吗，天真的小孩子，无心的小孩子。

　　两个人回来了，剩课间的三分钟，足够再抄一道题，而孙志远正有此意。第一节课要讲昨晚的试卷，老师会按学号抽取幸运儿上台，为了一血前耻他严阵以待。林安早早被问出中考成绩，成为作业帮的预备役，现在被抓来打下手，帮忙检查另一张做完的正确率会不会太低。

　　“选择8和10，大题3应该没算对。”男生讲话温吞吞，“选择我改了，你要再算。”

　　“好好好。”孙志远头也不抬，左手在抽屉里摸到一把窸窸窣窣的软糖塞过去，“谢了谢了。”

　　林安被动接受这把馈赠，条件反射地先说：谢谢你，然后呆了一秒，听见上课铃响，指尖搓出一颗菠萝味的放在何前桌前点点，“给何前。”

　　男孩五官如工笔画，瞳孔尤其深幽，何前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在这一瞬间竟然感到一种十分细微的抗拒，显得如此卑劣，逃避般垂低眼睛。

　　林安若无所觉，穿过宋昭昭预留的空位坐好，把剩下的糖都撒在她面前。那只和小兔子友好会晤的小猫被挂回书包，林安在它头上拍了两下。

　　“哇~”女孩子亮晶晶的，“你不要吗？你喜欢哪个口味，我给你一个？”

　　老师已经踏进来了，他们很聪明地换了气声交谈，林安摇摇头，“不用。菠萝。”

　　可惜没有菠萝口味的了，她不好意思似的眨眨眼，收起糖果坐直身子准备上课。

　　何前能考进重点中学重点班的前两名，主科一向是他强项，但今天实在太过奇怪，一直无法集中注意力。只能祈祷老师别留意，否则只要视线扫过，就会知道班长的思绪正在长征两万里。

　　机械跟着翻过课本一面，他又记起中学的时候他们班有过一个父母做生意所以无人管教的男生，那个男生因为没人照管衣服和身上总有些异味，不仅三年换了七八个同桌，而且每个女生一被安排到和他同坐就哭着找老师。三中校风以宽和民主著称，老师处理了几次实在没办法，找到他问班长可不可以和跟他一起。何前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下来，甚至最后那一个多学期他们还成为了朋友，男生在何前的影响下开始注重个人卫生，成绩也提高不少。

　　这个例子说明不了什么，何前只是尝试说服自己不是那种看不起别人的人，扪心自问他从未由什么原因去排斥过谁，他不会因此讨厌林安，但必须承认那一秒心底最真实的想法是，我该离他远一点。

　　那是种哺乳动物预见未知危险的直觉。

　　*

　　林振业接张苇下班，两人想着明天就是周末，顺路去超市买了新鲜的九节虾回家。家庭群里儿子的信息说还有大约十五分钟抵达，两夫妻确定菜单商量分工合作，切洗生火，厨房马上传来饭菜的香气。

　　密码锁的提示音响了，玄关传来放钥匙和交通卡的动静，张苇围着围裙探出半个身子：“欢迎平安到家。”一语双关，林安翘起嘴角轻轻露出笑的模样。“洗个手坐一会，差不多就能吃饭了啊。”妈妈补充。

　　听话回到房间放下书包换好衣服，他自动走进厨房拿碗筷摆放。小时候父母担心他不具备基本的自理能力，不厌其烦带他重复过许多基础家务，所以现在林安一到家就有意识地观察自己有什么是力所能及。

　　为着他爱保留原本食材形状的做法，菜式多是焯和清炒，很快就端上桌开饭。饭桌上四菜一汤荤素搭配，男生说完爸爸妈妈辛苦了才端起碗筷，林振业笑眯眯关心儿子的校园生活：“星期五在学校里怎么样？开心吗？”

　　“考单词默写了。”林安嘴里塞了一个肉丸，皱起眉毛声音含糊，“我没写完。”

　　他能够平安长大已经是万分之一的概率和幸运，在学业上夫妻二人特别看得开，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如世上所有溺爱孩子的家长一样，只是开解：“没关系，不会的多背背，下次会更好。”

　　“那平安有没有交到新朋友？”这是张苇最关心的。

　　朋友？林安默念自己咀嚼到第十一下，咽了口中饭菜，“和几个人会讲话。”少男少女的面容浮现在脑海，他慢慢讲：“班长，我的同桌，班长的同桌。”

　　开学第一周第一次听林安提起这么多人，张苇很高兴，往他碗里夹了一只虾，“这么好呀，讲得来多聊天，以后就是朋友了。”

　　男生点点头，对母亲所描绘水到渠成的结果没有表现期待，可一张轮廓分明的侧影跳出人人统一的定义悄悄显现，朦胧中清和隽美。爱美之心。林安感到针扎似的刺痒，捏住了筷子，没有什么东西趁手让他可以拍拍，顾盼的神色就显得有些仓惶。

　　林振业一眼洞悉他至今改不掉的小小刻板行为又发作，温声转移注意力，“平安跟得上课程吗？星期一早上爸爸妈妈送你，睡久一点。”

　　“还好。”他回答，“好的。”这是后一个提议的答案。

　　见他和漏气的气球一样逐渐安稳下来，张苇心里欣慰酸涩，虽然不明白是什么让林安突发地无助，但是看到他已经能逐渐控制情绪，又十分庆幸。

　　自闭症的滚轮从这个三口之家身上曾狠狠碾过，压碎他们的骨骼，尔后在血肉溃烂里是一双父母捡起那些，用持之以恒取之不尽的爱重塑回凡人肉身。如同哪吒削骨还父削肉还母，后来的林安重获新生，保留了刻板行为就像再世的疤痕。

　　五六岁林安上写字课，学会的第一件事是写标签，贴纸上歪歪扭扭的三个字：平安的，贴满了家中他喜欢的所有玩具，也包括父母。每个得到他心意的物品会得到两下拍拍，似一种自我确认的安全感。

　　在温馨和乐的氛围下去回忆以前是不是有点太煞风景，张苇乐观安抚自己，喜滋滋分享周一预备的早餐。“现在也不能祝考一百分了，妈妈在网上学了一个三及第粥，那天咱们喝这个。”

　　“好。”林安开始动手拆虾，他剥虾壳有绝活，能把壳还原成生前的样子。林振业夹了两根嫩生生的小油菜，“也要多吃蔬菜。”

　　青菜！林安把碗里的绿叶子悄悄拨到另边，在星期五这么好的日子里为什么要说吃菜。偏头一看七点四十五，每周固定的环节要到，急匆匆扒完了碗里的饭菜，林安拎着一个保鲜袋装了吃剩的虾，再从房间拿出个满满当当的矿泉水瓶。

　　“我去楼下。”他和父母打招呼，张苇已见怪不怪，扬扬手。

　　星城共有三期，呈同心圆状，小区绿化覆盖率高环境好，曲径通幽花草芬芬。“你看看27栋是这儿吗？”赵倩下班接到老太太电话，此刻挎着手包找联系人，“你小姨家搬的一声不吭，还好意思叫我们来暖居！”

　　何前拎着百果园买来的果品，借着好视力分辨楼栋单元，“25，前面那栋才是。”

　　林安在人工湖的长椅上坐下，轻轻呼唤小区生活超市那只散养的三花猫。猫没名字，林安叫她妹妹，妹妹格外通人性，来来往往那么多居民却只亲近他。在小声而持续的咪咪呼唤和啧啧引诱下灌木丛里钻出轻灵鬼魅一道身影，妹妹有着十分大而上扬的猫儿眼，耳尖一簇聪明毛，凭长相在猫里可以选美。

　　“妹妹。”他真心真意笑起来，小猫像个炮弹一般发射到他腿边，呼噜噜的娇滴滴的猫叫连绵不绝。林安拧开瓶口倒出猫粮又把虾也混进去，一只毛绒绒的脑袋爱娇地蹭着他的裤腿，仿佛是感谢款待，然后埋头吃每周一次的营养加餐。

　　他含笑看着，猫科动物灵巧的尾巴懒洋洋垂在地面上，林安从头向后顺了顺小猫的身子，妹妹停下吞咽的动作等待，见他没有叫停又继续，很讲礼貌一只小猫咪。

　　何前与赵倩绕过25栋终于看见27栋，路灯明亮伫立，薄散的灯光分出一隅给长椅上的少年。如此梦幻静谧的画面，猫与男孩的倒影简直像宫崎骏的电影。他揉揉眼睛快要怀疑自己的视力，林安的下颌隐入昏暗的交界，妹妹猫吃完了晚餐仰脸一喵，少年如听懂那样说不用客气。

　　倦鸟归巢，扑簌簌振翅的羽翼卷起细小的风暴，何前古怪地低头看看胸口，奇异自己怎么会觉得他像迪士尼的公主。而后那迪士尼的公主到点要归家，抬眼见到他，尾音还有浅浅的笑意，无知无觉叫：“班长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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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放假！很肥一章！
孙志远：你们就是那种传说的泥塑粉！
林安：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