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52赫兹》桃桃玻

1、有个小孩叫林安

　　“怎么会这样？”张苇双手交叠捧住肚皮，期待了九个月的欢喜此刻被凉水当头一袭。孕妇情绪切忌大起大落，眼见她双拳握紧，丈夫连忙在旁安抚地按住她的肩膀。作为代替发言人，他顺着医生的检查结果继续问下去，“可是之前的产检从来没发现有这个问题啊？”

　　“孩子逐渐发育成熟，最近胎动是不是很频繁？”新手父母对于新生命的期待是理所当然，得到他们迟疑的认可，医生才看着单子笔尖轻轻划上去，“爸爸看，这块是他的脐带，你们注意到了吗？是连接到这里，现在已经绕到脖子那儿，这，他的脚朝向下，不是一个正的胎位。”

　　三维图像如同捏造的粘土人，除了手脚一切都模糊，两人的目光随着笔尖的游走而移动，什么也看不分明，只得头碰头努力辨认。

　　可还没等他们看明白，医生三言两语间已经提炼出一个不甚理想的结果，“因为这种情况我们是不建议顺产的，胎儿会有风险。趁现在脐带还没完全绕过去，尽快剖宫产最好。”

　　错愕的夫妻面面相觑，被这个事实打击得猝不及防，道谢离开诊室后一齐捏着诊单坐在门外不甘心地搜索另一种可能性。林振业任妻子靠着自己，无头苍蝇瞎忙之际一拍脑袋想起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即刻打通电话叫来四个老宝。

　　老头太太们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各自打车到了医院，七嘴八舌问清了状况。叽叽喳喳的声音真吵得人头痛，小夫妻眼愣愣泪涟涟，林母作为家婆的地位在此时很有发言权：“我反对剖。”林母奉行老一辈人的理念：坚信顺产会为新生命带来诸多好处，同时讳疾忌医，认为医生只是危言耸听、夸大其词，故而坚持让张苇：“为了孩子好，咱们试一试。”

　　众口铄金，年轻夫妻两人那套谨遵医嘱的科学思想在几张见多识广的嘴劝说下动摇立场，又因为医生说最好尽快，于是稀里糊涂打了催产躺进待产病房。

　　医生说孩子胎位不正，她就不敢太快上无痛，生怕有个疏忽发生意外。张苇半蜷着身子忍耐开指，好不容易被获准能推进产房，然而在过程中竭尽全力却依旧面临胎儿即将窒息的风险。

　　四张脸相顾无言，奶奶爷爷姥姥姥爷心虚嗫嚅，过来人的经验并没有人定胜天。

　　“振业……”林家最担心的是肚子里未出世的孙子，这时所有人又达成了共识，七嘴八舌地劝慰，最终林振业不得不哆嗦着手签下手术同意书，紧急拉去转剖。

　　粗长的针管沿着脊柱注入药液，一门之外是焦虑的家人，一门之内麻醉令张苇的意识半沉半浮。前期的疼痛已经使小母亲的精神涣散，此后所有的进程都失真且加快，在一阵闷而强烈的拖拽感里，屈起的双//腿间终于捧出一个红肿的婴孩。张苇努力撑起脖颈去看，唯见湿漉漉而漆黑的胎发，瘦弱如一只淋雨的流浪猫，预想的哭声没有传来，直过了一会，才有微弱的啼哭响起。后来她自责很久，每每记起新生儿科保温箱里那个安静得疑心睡去的身影，作为母亲的愧悔都像浪潮淹没她，无人可渡。

　　新生命大名林安乳名平安，自小不爱笑也不爱哭，乖巧到令人不安的地步，与父母鲜少互动、拒绝对视，于一岁确诊轻微自闭症。很难讲这个结果与家庭在他诞生之初那个犹豫的决定有没有关键性的影响，小家为了他流太多眼泪，从此张苇怨恨所有所谓的过来人，与林振业叛逃出内疚的家族，独自带他求医。

　　幸而干预治疗得早，语言能力得到保留，智力发展没受影响，除此之外与常人并无太多肉眼可见的不同。也读书、进学，没在某一项技艺中拥有过人天赋，只是普通，有惊无险地扮演正常长大。

　　由一个懵懂的幼童起始，林安这一路成长运气算得上挺好，老师大多包容关注，同学们在引导下也友爱平等。幼儿园的时候他念融合教育，班主任孩子和他情况差不多，所以待他有爱屋及乌的疼惜。这段社会经验很好地建立了林安的亲社会性，能够得以中规中矩地一路升学进入高中，中考还意外发挥得不错，吊车尾进入重点班。

　　抚养星星的孩子十几年，其间辛苦张苇从来没有抱怨，眼见他终于像个正常人那样学习生活，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录取结果出来后父母高兴极了，一家人同过年般喜气洋洋，特地带他去市中心的百货从头到脚购置了光鲜亮丽的一身，用消费来排遣没处安放的欢喜。

　　林安无可无不可，乖乖任他们打扮——他漂亮，小时候就是阿姨姐姐们热衷亲亲摸摸的对象。逛了半天结账在收银台见到一只折价售卖的挂件，顺带算在入学礼物里，一只有圆鼓鼓脸颊的卡通猫咪。

　　*

　　全家难得松弛自由地放了长假，假期亦一眨眼就过去。报道头天林家早餐食谱是面包和水煮蛋，因为林安喜欢这种不必过度加工的做法。早晨温度清凉，三人坐在桌前安静进餐，他们家的餐桌对话一向以问答开场，自他小时候就这样一句一句建立语言习惯。林振业起来得早，这会已经吃完，摇晃着手边的清茶斟酌开口，“平安，今天要不要爸爸妈妈和你一起去学校？”

　　“嗯？”林安正低头认真把鸡蛋在桌面上压着滚了一圈然后扒掉蛋壳，没被吹风机安抚顺服的额发弯弯曲曲翘着，闻言扬起脸，那对常常平稳无波的眼睛轻轻眨一下，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不一样，除了显得天真。“我自己。”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张苇不觉得失望，反笑眯眯给他添了点牛奶，“好啊，那平安自己去吧，爸爸妈妈送你到校门口怎么样。”

　　这是可以的，林安咬掉蛋白，含含糊糊说好的。

　　孩子长大了。那一双父母对视，像是看到了这一路的曙光。时间如流水，依稀记得他还是那么小到填不满父母的怀抱，而再回首，他们已经能够轻描淡写过去的不易，就像真正可以放心的家长，与林安商量、沟通，然后尊重他的决定。张苇扇了扇湿润的睫毛，不动声色与林振业交换心照不宣的眼神，初生牛犊闯荡世界无畏，作为父母的心肠固然为他欣喜，却也在背后编织了可以承接的防护网。

　　得知分班结果后他们早早托人联系到新的班主任，沟通过林安的情况，同时请求老师不必特殊对待，鼓励他正常融入。
　　年轻且意气风发的新晋教师从高校毕业没多久，摩拳擦掌预备一展身手，对待家长工作周到细致，连声揽下这份责任。

　　所以，林振业品尝着那份酸楚又自豪还兼并期待的心情，就任他去飞吧。

　　林安吃过早餐去换校服，在扣纽扣的间隙短暂放空神思将视线投放到眼前的录取通知书上。这样一个瞬间使他想起在内心独享的秘密里，自己其实将高中作为他人生阶段的一个分水岭。而在小到连事情还记不太清楚的时候，对他进行干预治疗的李老师曾经和他聊天，灌注过关于未来的种子。

　　那时他每天都有康复任务的课程，枯燥的训练令他不由自主地抗拒，某次他刚为纠正刻板行为的练习崩溃得大哭一场。男孩尝试把自己缩进教室的角落，哭着推开母亲坚定温柔的臂弯，面前人眼中的疼痛令他心口更难受，也就更像是只无助的困兽。妈妈流着眼泪被隔绝在林安的世界之外，是李老师蹲下身把他抱起来，指着楼下刚放学的哥哥姐姐们轻声询问，“平安有没有想过以后是怎么样的呢？平安想不想和他们一样？”

　　什么叫做一样？在小且没拥有完整的心的林安眼中，隔着一面玻璃窗的空气看起来是那么自由，男孩和女孩不必进行乏味重复的练习，这一切让他感到向往。林安抽噎着挣扎，将小小的脸蛋贴在冰凉的玻璃上，他大概是停止哭泣了，然后李老师爱怜地摸摸他的头，说我们平安也可以，只要努力，就能上小学、初中、高中。或许是大学太过遥远，李老师的祝福暂且只到这里，于是这就成为了林安最想要到达的彼岸。而现在，林安终于触碰到了他幻想过的自由。

　　自由。他拍拍两下自己扣好的校服纽扣，背上书包回到客厅，高中生林安的第一天即将与新的生活一并开启。一个全新的开始。

---

作者有话要说：　　没什么考据，写来玩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