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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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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历史曾出现过短暂的断层,然而神奇的是,我们曾共同在一刹那的时间里死亡,又在一刹那飞速复生,所有人都获得了短暂的永恒,然而没有人记得是为什么,也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一夕之间所有异种都消失了,留给我们的只剩下荒芜边际的废墟和未解的迷题。”
“相比于时间、宇宙、世界种种抽象的概念,人类存在期限实在太短太短,我们没有足够的经验和理论证明那究竟是一个神奇的梦,抑或某种未知力量所激发的幻觉。当人人从黑暗中苏醒,再次看向这个世界的时候,会觉得自己活在自由的真实中,还是仍在梦里?”
“女士在这一轮大选中再次获得断崖式的选票,她能成功的原因,正是竞选时那句‘让人类基因重新被世界接纳’。而她上台之后种种大刀阔斧的改革的政绩,也表明了她去腐纳新的政.治决心。”
“如此种种,落入低谷的人类似乎寻找到了新的生存之路,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对此,将军您和您所统帅的军方以后有什么打算?”
话筒越过了线,几乎要怼到柏郃野下巴上,周铭想出声呵斥,却见柏郃野轻轻抬了下嘴角,低头看着面前比自己挨一个半头的记者,接过了话筒。
他声音优雅磁性,带着熟悉的调笑,漫不经心道:“这个问题涉及机密,不予回答,不过我可以和你聊点别的。”
记者跃跃欲试地看他,小本捧在手里,似乎打定主意要把他的每一句废话奉为圭臬。
柏郃野撂下眼皮,站在他正对面兴致勃勃正准备记笔记的记者却突然发现,这个人的笑意并没有达到眼底。
他的笑像是被画上去的,带着报纸上刊登的那种标准官方式的敷衍,眼睛黑沉沉的,一旦对上,就仿佛被兜头泼了一桶凉水。
柏郃野并没和她怎么对视,注意到记者的紧张,他体贴地别开了目光,回答:“我作为一个常年外勤的少将,对于这件事现在只知道,我要失业了。”
他以往最多的任务就是出野外将迁移的陷落地往外推,现在没有异种,也就没有陷落地了。
基地自然也不会再随便派他出差,对于柏郃野而言,或许日后军部要重新洗牌了。
女记者愣愣地看着他撂下这么一句话,将话筒塞回去就扬长而去了。其他记者蜂拥而上,把这名记者挤到了外围。
柏郃野游刃有余地应付着麻烦的人群,女记者却莫名觉得,他似乎并不开心。
有某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他身上,他和那个东西,像两片在光下紧贴着,乍一看几乎无法分开的影子,抹不开,也分不掉。那是别人所无法理解、无法感同身受的痛苦和思念。
而军方的猎人们突然发现,他们的主心骨居然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起来。
平时不排值也不巡逻的时候,其他人根本找不到柏郃野的身影,有人说在主城广场见过他,有人说在研究院附近和他搭过话,有人说他在城墙上,还有人说,将军不在基地,深夜策马去旧岗哨视察工作了。
猎人四处寻人,哪都找不到,去问利维他们,也是一脸懵。
谁都不知道柏郃野每天在干什么,又或许他什么也没干。
“浪费生命”是时下最诟病的标签之一,然而没人敢这么说柏郃野,私下议论的也很少。因为柏郃野在过去几场大战役里都付出过无法挽回的牺牲,甚至有谣言说他在最后一次失去了他的爱人。
其他人嗤之以鼻,嘲道编瞎话也请有点谱,合伙把传谣的那人集体围殴了一遍,被赶来的巡逻队员安娜一手一个隔开了。
对了,几年过去,安娜现在开始抽条了,比基地其他营养不良的孩子都高一些,骨架拉长,肩膀也宽了一些,头发在脑后束了一个利落的高马尾,人也稳重了不少,至少不咋咋呼呼了。
但南希还是坚持不肯把她收编进自己的队里,即便安娜锲而不舍地和柏少将打了无数次报告。南希给出的理由非常言简意赅:她太烦了。
安德烈领了一个类似于探险队长的活,招兵简介是请拥有基地最大书店的大胡子老板写的,排版看起来就像免费旅游海报一样。许多新兵蛋子受了蒙骗,接二连三加入,结果跟着出野外就是风餐露宿,吃糠野菜,纷纷向主城的女士写投诉信,控诉猎人虚假营销。
安德烈倒是适应良好,他皮糙肉厚无所谓,屡屡深入各种危险的地方,给远在基地的利维寄了许多具有极高研究价值的样本。
人们在漫长的时间冲刷下,生活渐渐回到正规,基地像一个重新修复好的大型机器,在众志成城下缓慢复苏着。
这是琐碎的,幸福的,充满细小麻烦或者烦恼的正常生活。曾经的人类梦寐以求的正常生活。
柏郃野看起来也是能说能笑,依然具备极高的嘲讽技能,甚至还加强了不少,把利维气的几次三番作势要写辞职信。
当然,没有真的辞职,因为女士大力发展军工,工资福利高的吓人,他舍不得钱。
但偶尔,利维也会觉得柏郃野这种情绪下掩盖的似乎是更严重的精神问题,他把自己伪装成了看起来很正常的人,可内心深处,却仿佛怀揣着一个不能对别人述说的秘密。
柏郃野常常会看着某样东西发呆,有时甚至只是一块因为粮产提高而基地不再贩卖的黑面包。这个秘密长久地压在他心里,每想起一次,便是一阵钻心剜骨的剧痛。
有一段时间,他的症状甚至严重到了利维每天都在忧心他会不会注□□神类禁药来麻痹自己的程度。百般试探无果,柏郃野也常常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于是,利维请来了基地著名神棍——教父来看病。
教父只瞅了一眼,就神神叨叨下了定论:“是心病,是心病啊。”
柏郃野瞥了他一眼,又瞥向利维:“你找他来干什么?”
教父呵呵:“虽然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但还是趁早放下吧,一些事不可能再重演,正如有的人已经不会再回来。”
柏郃野一惊,狐疑地抬眼看向他,见教父依然是那副传教一样念念有词的神态,明晃晃打着招摇撞骗的架子,又垂下去。
他眼里没有失望,只是一种木然。
以及……某种在剧痛之后怀揣着庆幸的快感。
秘密说不出口,但他也不想放下。
利维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再后来,等基地的秩序基本恢复正常,柏郃野拒绝了女士的升官受赏,在她冷淡的注视下把挑子一撂,说不干就不干了。
他离开了基地,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就像当初那个莫名其妙失踪的维尔特上将一样。
柏郃野去了很多地方,曾经有某个小家伙也和他一样走过的地方。那么脆弱的身体,那么无助,却偏偏执拗的很,认定了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找了很久,很远,却依然找不到想要的佐证。
如果换作别人,或许就会想,那些记忆会不会只是自己做过的一个比较清晰的梦,那个人会不会只是臆想出来的,不存在的人。
但柏郃野从没这么想过,他崩溃过,也心如死灰过,但从没认为温祈是不存在的。
这种坚定的信念成了一股绳,生拉硬拽地逼着他往前走。
柏郃野踩住自己的影子,就像叠合了曾经到过这里的人的脚步,他慢慢蹲下身。
心口的位置传来微微的热意,他在西沉的落日下坐了很久,久到注视着太阳的眼睛都酸涩了,轻轻眨了一下。
影子也随之消散了,柏郃野一个人站在看不见来处与去处的黑暗中,轻轻抬了一下手。
然后,十指收拢,握住。
手背上漆黑的铁护腕随着他的动作轻轻作响,裸露在外的拼凑零件一个个不分彼此地挤在一起,却又能互不干扰地运作。
柏郃野卸了力,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清醒还是昏睡,眼前雾沉沉的一片,身体软的像是棉花做的,浮沉在混沌中。
再抬头时,原本空荡的前路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他静静地注视着柏郃野,好像在好奇他正在看什么。
柏郃野的呼吸一滞。
骤然涌上来的狂喜席卷了他,柏郃野近乎迫切地往前走了几步,一把拉住了那个人。
温祈仰起头,他低着头。
静默良久,久到柏郃野再开口时,嗓音是压抑不住的颤抖:“……找到你了。”
温祈没有动作,柏郃野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任由那阵酸楚弥散在自己的四肢百骸里,手上的力道却放轻了一些。
他声音低低的,像是怕惊扰到什么,对面前的人说:“你要去哪,我跟你走吧,好不好?”
他的语气不是恳求,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带着满心欢喜的期待。温祈摇摇头:“你不要基地了吗?”
柏郃野笑了一声:“基地不需要我。”
温祈撇撇嘴,赌气似的:“我也……”
柏郃野轻声打断了他:“我需要你。”
温祈还没说话,柏郃野又接着说了下去,像是生怕温祈拒绝一样,恨不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下一次需要做什么才能见到你?”他回忆着刚才的情景:“是必须变得很累?还在卡住某个时间地点,才能再进这个地方?”
温祈再次摇摇头。
柏郃野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他仿佛从万丈高空一坠而下,摔的粉身碎骨,痛不欲生。
突然,温祈踮起脚,吻住了柏郃野的唇。
柏郃野个子很高,人群中一眼看去就是鹤立鸡群的存在,温祈每次吻他,都要努力让自己抻的很直。
柏郃野一愣,数秒后,他抖着手,没出息地弯下腰反抱住了温祈。一吻结束,他跪了下来。
温祈吓了一跳,柏郃野摆手:“腿软了,让我缓缓……”
他声音听起来真的很虚弱,温祈连忙拉他,柏郃野却顺势拽住了他,天旋地转,以一种保护者的极度占有姿态拥住了他。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变回了普通的平原,就像柏郃野曾经独自度过的无数夜晚一样,只是这次,他等到了想要的人。
温祈感觉自己的脖颈上滴落了湿润的眼泪,他原本存在心里的气一散而空,软的一塌糊涂,顺毛一样拍柏郃野的后背。
然后说:“别哭啦。”
柏郃野伏在他身上:“我爱你。”
“嗯。”
“我很想你。”
“嗯。”
“我很想你。”
“我知道啦。”
顿了一会,柏郃野又说:“对不起,当时把你一个人丢下了。”
这个话题勾起了不好的回忆,温祈似乎有点抗拒,别过脸,柏郃野却搂的更紧了。
他剖开心腹,没有将自己失而复得的不安和惴惴表露出一丝一毫,温祈想推他,柏郃野却强硬地说了下去:“在第一基地,我在你怀里死掉的时候……很恐惧。”
温祈慢慢停下了动作,他说:“恐惧什么?”
“你,”柏郃野蹙了蹙眉,似乎被这个字眼刺了一下,却还是道,“我想啊,你一个人,和我们不一样,活的那么久,没有人知道你究竟经历了什么,也没有人能听懂你想表达的东西。你踽踽独行,像生活在另一个时空,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孤单?会不会觉得这个世界毫无留念,再也开心不起来?”
“当你害怕的时候,有没有人能和你同行;孤单的时候,会不会有人听你说话。”柏郃野埋首在他颈间,闷闷道,“有时我很庆幸,能独自承担这份痛苦。”
温祈说不出话。在这之前,他一直有种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感觉。如今,被世界排斥的人又多了一个,他们并肩同行,如梦方醒。
温祈忽然说:“既然道歉了,就要守约。”
“当然,”柏郃野与他十指相扣,额头相抵,明明是笑着的,语气却郑重到重于千钧,“柏郃野不会再丢下温祈,就算是死,手也不松开了。”
温祈“嗯”了一声。
他说:“研究院的时候,我曾经在你身体里种下了一个东西,记得么?”
柏郃野:“记得。”
他又问:“所以那是什么?”
“那是我的‘信仰’,我猜,可能是它让你没有忘记我,”在柏郃野温柔的目光下,温祈微微眯起眼睛,笑起来,“它也是……也是我的‘种子’。”
一颗,新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