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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34.影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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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我摸索着穿好了衣服,然后才坐在床沿请父亲雇的护工替我取来鞋子。
我来吧。
声音从门方向传来。我惊讶。
非白?
淡淡的柠檬涩香飘近我。是度非白一直用的剃须膏的味道。他从我手里取过鞋去,我听到他蹲下时衣服的摩擦声。
我扶着他的肩,脸冲着他的方向。
你怎么来这么早?
度先生已经来了有好几个小时了。
护工赶在度非白开口前,带着些殷情的解释。
一直在等着小姐醒来。
我微微怔了片刻。却听得度非白语气淡淡。
其实也没有那么早。刚好今天公司有晨会,索性早起,顺便买了早餐给你。
他顿了顿,似乎离开去取了什么东西后又回来。
你不是一向最喜欢唐记的虾饺?要醋么,我也有打包。
他手里的塑料袋发出簌簌的响声,然后屋子里便慢慢弥漫开蒸饺的诱人香气。
男人把塑胶餐叉放入我手指让我握住。
来,自己拿着,趁热吃。
我呆了一阵。
非白,我都还没洗脸刷牙。
没关系。吃完了早餐再刷也是一样。
男人温温地,听他声音,似乎是站在了一边。
自我能下床开始,度非白便不像其他人那般小心翼翼,还是向往常那般待我。他不太拘束我,只是在细小的可能会对我造成不便的地方愈加体贴。
比如说用叉子替换掉筷子,比如说在我所有的左边鞋子上系上小小的铃铛。
他又恢复成了多年前那个无微不至的挚友和手足。在我最需要力量的时候,默默支持。
对于他如此的体贴,我感激,却也同时间惶恐。
我刚把最后那香气四溢的虾饺嚼烂吞下,手里的食盒便被人接了过去,然后随之递来的是我的盲杖。
洗漱过后,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度非白已经说话。
我先走了。中午梅叔和我再来看你。
公司要是有事先忙好了。
我眨眨眼,冲着声音的方向。
我也不是一个人,还有阿晨呢,没什么事的。你们不必这样两头跑,好累。
没关系。
男人声音优雅而平稳。
很近的。
我笑笑,低头唤了一声。腿边靠过来温热的物体。我把绳子套在黄狗脖子上,直起身。冲刚才声音的方向,你快走吧,上班别迟到了。
却没听到回答。反倒是护工提醒。
度先生已经走了。
还没等我说话,护工已一边伸手把水瓶系在我胸口,一边快语道,我明白,十一点半来3号病房接你吃饭。不过等下会有其他护工去帮那个人擦身,你要乖乖去一边不要碍别人手脚哦。
每次她那种仿佛吩咐小孩子般的语气,叫我哭笑不得,只得拉长了声音,道,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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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听着尹又晨呼吸的声音。
一个月已经过去了。
父亲把我们俩从医院里接了出来,带回Y城的疗养院。
我的眼睛在反复而复杂的治疗下,不至于全盲了。却也看不清晰,事物只有模糊的光亮影子。
但尹又晨多少也有了些起色。
醒来是时间问题。
医师如是说着。我听到父亲松了口气的声音。我捉着他的手,感受他的激动。虽然看不清,却仍能想象出父亲露出的笑容。
我放下盲杖,摸索着握住那个温热的手掌。然后朝某个方向抬头,开口。
梁姨。
你怎么知道是我。
女人声音里有些微的讶异。
我笑笑,抬手碰触了眼睛一下。
听力和嗅觉都好了许多。而且您也来了好多次了。只是我都没遇到而已。
女人轻轻笑了一声。
我猜你也是一早便晓得了。
母亲来看孩子是天经地义的。很容易猜到的。
是吗。
女人走近来,声音里带着些苦笑的意味。
他却一直怨恨我当初没有把你留下来。甚至不愿意见我。
现在不会了。
我轻轻攒紧男人的手指。
你又如何知道。
我笑了,垂下眼。
从阎王殿回来的,多少会看开一些事情。
女人没有接话。却也没有离开。她身上淡淡优雅的香水味一直在附近。
房门轻响。护理人员进来。我站起身拿了盲杖,跟着黄狗退在一边。
女人和我并肩站在一起。我听到她低低地叹息。
绕了这么一圈,最终还是如此。也许当初我……
之后的便没听清,湮没在嗡嗡的机器声中。
我看不到这个印象里一直坚韧而冷漠的女子脸上的神情,只是觉得声音里有着经历过沧桑的无奈和释然。
突然间我想起在那许多年前意外见到的那个女人。和关于那个女人和父亲,还有面前这个女人背后的故事。也许还有这些年来和父亲形影不离的梅叔……
我不愿深想。
却还是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去,试探着握住女人有些冰凉的手。
女人动作似乎迟疑了一下,之后却轻轻回握。
有些事情,不能忘记。却不代表着不能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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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护理离去。
四周静悄悄。我重新坐在尹又晨床边,握着他的手指。
你的眼睛……
女人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眼。
……已经不能,复原了么?
气息不免还是滞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语气试图轻快些。
……多少还是能看见些的。不要紧,习惯就好了。
女人没说话。
我也不太好再说什么。这时候说什么也是苍白的。
突然病房门打开。
阿姨?!
是年青女子的声音。却有些陌生,分辨不出是谁。我侧过头望过去,虽然看不到,却因为感应到来人直直射过来的视线。
你怎么来了!
女人站起来,似乎挡在了我身前,而声音里也带了些急切和惊异。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的?!
我来看又晨。
年青女子声音里满是不满。
他几时回来Y城的,为什么你们都瞒着我?!
听到女子叫出那个名字,我脑海里突然惊现某个场景,那是一个嘴角眼底满是柔情蜜意的女子对着爱人撒娇的场景。
她说着,又晨,你让我好找。
那个女子,叫做阮微菁。
我呆愣了住。听口吻,女子和梁姨相熟?
我是在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女人口气似乎微微有些发怒。
女子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语气提起。
阿姨!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千方百计不让我来看又晨?!
她呢?!她为什么可以在这里?!她究竟是什么人?!上次又晨就因为她和我吵架,毫不犹豫地赶我回来,难不成这次出事也是为了她?!
我感到她尖锐的目光射向我。
微菁!
女人厉声。
阮微菁却不管不顾,声音靠近我,尖利地扬起来。
喂你,你究竟是谁?
女子居高临下的声音叫我慌张了一下,站起来时碰掉了放在一旁的椅子。哐地一声击在地面上,极响。我赶紧顺着声音蹲下去摸索扶起。
女子似乎马上反应过来。她几乎是在一秒钟后惊声,你盲了?!
阮微菁!
女人大喝。我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自己知晓事实和被人大声说出真相的冲击,被我想象得还要巨大。我的胸口像被猛力撞击了一下般狠狠抽痛了一下。
我还是努力站起来,冲着女子的方向,努力挤出一个笑脸。
阮小姐,又见面了。
阮微菁,你马上给我出去!
女人带着怒意喝道。
这是你能胡闹的地方吗?!以前我睁只眼闭只眼,不代表我现在还会纵容你!
阿姨!
立刻出去!
我听到不远处女子急促的呼吸声。
她突然恨声。
你别得意!他不一定愿意要你这个瞎子!
够了阮微菁!
有人大喝。然后我听到她摔门而去的声音。
她,被人娇纵惯了。对不住。
女人的声音冲着我,似乎带着些歉意。
我想了想,最终还是问道,她是不是跟又晨……
女人沉默了。那便是默认。
我心口气息不自主地沉了沉,随即挣扎开来,仿佛抽搐般地笑了一下。
我们之前其实有见过,多少也知道的。
女人沉默了下。紧接着却走过来轻轻拥抱了我下。
只是那温暖的怀抱却让我哆嗦了一下。
不知为何,我心里没有那种理直气壮的立场。也许是之前见过那种金童玉女的画面,印象太过深刻,我竟产生了些畏缩和动摇。
人也许在绝境下反而能更坚定一些。之前那些鼓足勇气的决定,终究在现实里,会显得苍白而单薄。我之前一直刻意忽略的事实,也被阮微菁残酷而无情的抛上了桌面。
没错。我已经盲了。尹又晨一旦醒来,纵然不是他的错,他也会觉得亏欠于我。
我可以受得了别人同情的眼光,却接受不了来自他的歉疚。再纯粹的爱情,掺杂了歉疚,慢慢的,这份感情就会像添加了水的牛奶般,慢慢变质。
我不愿这样。但我却也不愿离开。我狠不下心,我舍不得。
于是我控制不住自己,在等待尹又晨醒来的时日里,每日里重复着这种希望他醒却又惧怕他醒的矛盾里。我一直刻意忽略,却终于在今天觉悟。
你又在发呆了。
身后声音传来。
我立刻向身后张望过去。护理工笑着走近。
想什么想这么入神?
我摇头笑道,没有,睁着眼睡觉呢。
是吗?
护理工语气微微调侃。
我每次进来都看你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尹先生,哪里是……
她说了一半顿住。紧接着开口,语气里含着些尴尬和歉意。
……抱歉,我不是故意。
我摇头表示不介意,随即抽离话题。
有那么明显?
好明显。
她赶紧笑笑,语气夸张。
上次小徐还跟我说……啊!
听她惊呼我下意识一惊。
怎么了!
尹、尹先生手指动了一下。
我心口狂跳。
哪只手?
左手。
我赶紧伸手握住,贴近,迭声地唤。
又晨、又晨……
那只握在手里的手掌似乎真的有反应似地微微抽搐了一下。
我听到护理按响了铃声。紧接着,纷至沓来的脚步声进入。我摸索着退到一边,呼吸因为看不见情况而愈加急促。
医、医生?
我努力地侧耳,等了一会儿便冲着那忙乱的方向询问。
情况如何?
并没有人理会我。听着那些纷沓的人声,区别着信息的我手心里都攒出了汗。
突然一句话语犹如石破天惊。
醒了!醒了!
我赶忙放下手里的手杖,向床前方向挤去。在混乱中摸索握住那只微微冰凉的手掌。我极力地放软一直紧绷的脸颊肌肉,极力想表现出我最好的一面,至少,至少能瞒他一阵,不能让他立刻知晓我已经盲了的事实。
我看不清他,但是我知道他在眼前。
又晨……
我冲着他的方向,紧住他的十指。
四周所有的声音我都听不到了,我只听到自己的心跳。
……珈。
眼周酸胀锐痛起来。我慌张地抬手按住,一边竭力地保持着笑容,一边对他温语,爸爸很快就来了,我们都很想你。
下一刻感觉手掌里的手指稍稍用力回握了一下。
他刚从一场劳筋耗体的睡眠中醒来,没多少力气说话。但他要说的,我似乎都明白。
于是我几乎是仓皇地回复。
我明白的。我会一直在这儿陪着你。
男人似乎放下心去。手指微微松了一下。
我则几乎是贪恋地,目不转睛地,用仅有的视线,看着那团模糊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