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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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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三十岁,在我这一生一直坚信不疑的最好年纪,被卡车撞死了。在剧痛中恢复意识后,我已经成了一具悬浮空中的鬼魂,这是我第一次以第三人视角看自己。
我向来承受能力不佳,杀鱼杀鸡都不敢正视,但对她哦是我,还是叫她吧,我们已经不再是一体。她鲜血淋漓卡在巨型轮胎下,我并不觉得血腥可怖,我虽从未见过她,我对她无比熟悉。
我走向她,她的头骨面部幸存,胸膛以下全部损毁,她没什么表情,毕竟太快了,她是个反射弧很长的人。
我抬头寻找凶手,那个卡车司机,他应该是第一个为我的死抱头痛哭的人。他应该四十岁上下,看起来是个老实人,哭的原因或许是背负了一条人命,或许是可能要面临的牢狱之灾,或许是一家老小的未来生活......
不重要了,我有些心烦,怎么做了几年法官,事事都要讲一个双方立场,我现在可是死人了,人间的纠纷不归我管了。想到再也不用愚公移山似的搬成堆的案件,我在死后产生的第一个感觉竟是喜悦。
交警来了,接下来是漫长的现场取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表情无非同情、唏嘘,我也在等待那份责任认定。连续两周的连轴转让我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否在这场事故中有错,我还是不希望有的,虽然我已经死了,这一生虽然不长,对秩序的重要性认识还算深刻,不想死的如此讽刺。
天色渐暗,今天的夕阳格外美,火烧云燃尽天空,明而不亮的橘黄落在她脸上,她好像是睡着了。
我被装进白色尸袋,我皱了下眉,它看起来很闷还很不吉利。
他们认定卡车司机要承担主要责任,我并不存在过错,我不觉点了点头。
“现在要联系家属吗?”年轻的交警向身旁的年长者问道。
我剧烈地抖了一下,拼命摇头,可他们看不见。
原来相比死亡,我恐惧的是向他们道别。
我并没有父亲,妈妈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
她进来了,趔趔趄趄,在以往我会冲她戏谑喊:“大人来看小的啦!”
在今天我没办法这么做,她看起来好小,好像羊绒毛衣骤然缩水了一般,停尸房的昏暗光线下,我第一次听见这个坚强的女人声嘶力竭。
他进来了,还是那般挺拔的让人羡慕,当初我考虑了很久才接受了这个比我高近二十五厘米的男朋友,我不想和他在一起时像对父女。
他话不多,笑起来却有一个弯弯的酒窝,很可爱。我总觉得他应该在夏日耀眼的阳光下,与风赛跑。
他望着她的脸,我不由得再次庆幸被压扁的不是脸,不会给他留下什么可怖的终身阴影。
我不由得同情起他,他比我还要年轻,却要经历这一场死别。
突然的,他的手搭上她的额头,发颤的脊背与四晃的泪水像一把尖刀,捅进了我并不存在的心脏。
我想抱抱他,却发现无能为力。
我听见自己说“亲爱的,别哭。”
她进来了,荣获这个世界上最聒噪奖的女人,她讲话和小鸟一样,饭量大如牛,睡觉就像昏迷,笑起来声如洪钟,她是带给我最多欢乐的人。她是江西妹子,性格就像她的口味一样,辣的让人……欲罢不能。
就在前几天,她发现相处一月的渣男劈腿,她说:“一月的感情基础神圣不可侵犯!”在大庭广众手撕渣男之后想起了我的熏陶,应当同等重视人格权与财产权,她拉着我来到停车场,要砸了渣男的车窗,我对她说可能要赔偿,她笑着点点头。
我叹了口气,不愧是大小姐,我捡起旁边的砖头对着驾驶座砸去,去他妈的,渣男!她又发出了那种返祖笑声,我俩就这么一边笑一边砸,砸完就溜。
砸完后我就惴惴不安,常看手机,怕错过什么警察调查信息,她却是不慌不忙,冲我狡黠一笑,秀出一串聊天记录,她已经完成了威胁大业,我气极她又耍我。
但我承认她确实总是很聪明。
“我草,你怎么一个人走了……”她的哭腔也很洪亮,声音亮说明中气足,她有一副好身体,上次小辣椒让这么哭的还是概统挂科。
我还能当几天鬼魂呢,会不会过几天我就彻底消失不见了,再也见不到她了。
这一刻,我多希望可以和她一起,胸腔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