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刘瑞琳

12、第 12 章

　　柯凌云隐约觉得余涵是喜欢自己的，但并不肯定。

　　初到羽毛球协会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都跟随杨新民学习基本动作，偶尔杨新民不在或者忙的时候，也会向她请教。柯凌云当然记得对他的承诺，但对两人单独相处还是有些顾虑。她并没有向他说明这一点，也没有明显的情绪暗示，但他每次请教都选在人多的时候，并且从不像其他男生那样喜欢乱开玩笑，也始终保持身体上的距离。这让柯凌云觉得非常安心。

　　柯凌云虽然球打得还不错，但始终把专业学习放在第一位，羽毛球运动只作为课余时间的消遣。她几乎每周四、周六、周日晚上会来打一场球，但具体什么时候并没有定例。不能按时来的时候，她要么拉上自己的闺蜜宋明辉，要么提前跟聂远超或者杨新民打好招呼，说自己晚点到。聂远超和杨新民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每次开打前都会事先声明有个队友已经在路上，实际组队人数是多少。大部分时候她都能成功加入，因为羽毛球协会本就是一个松散的组织，除少数基本盘以外，临时组队很常见，而且很多人打不多一会儿就走了。但有时候技逢对手，战况正酣，现场的人都等得焦急，她就很难再加入了。这种情况下她就会默默离开继续去图书馆啃书。

　　这种局面在余涵来后渐渐有了改变。

　　“来都来了，不如打一局再走吧！”

　　他每次都春风拂面又略带着一丝挑衅的表情说，偏偏这种表情每次都能激起她的胜负欲。

　　打就打，难道还怕你一个新兵蛋子不成！

　　开始时，柯凌云凭着先发优势打得他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一个月后，她还能频频利用吊球打乱对方的阵脚，然后用巧劲出其不意地取胜；两个月后她就占不到什么便宜了。余涵球技进步非常快，而且男生体力占优，两方对阵，时间一久柯凌云明显觉得吃力。好在余涵很绅士，发现她状态不对就会放慢速度，或者主动提出休息一会儿。而且他还有一个最大的优点：无论输赢，心态都非常平和。别人嘲笑他连女生都打不赢也好，批评他不懂得怜香惜玉也罢，他都一笑置之。柯凌云对此颇为欣赏，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尊重。到了大三上学期，两人已经没了最初的胜负欲，打球变成纯粹的友好切磋了。余涵甚至会提前问她什么时候去体育楼，免得自己去早了。之后就是他登顶“迤大四美”，羽毛球协会声名鹊起的事。 那时于梦瑶也很喜欢加入他们，但他对于梦瑶明显要谦让许多，说话也很客气。也对，于梦瑶可是中文系有名的才女，英雄难过美人关嘛！不过……他前天晚上拒绝她的表白了，还说自己有喜欢的人，然后又单独约她出去，难道他喜欢的人真的是她？她又想起那天晚上他无意中搂了她的腰，还有他一反常态的紧张不安、小心翼翼、欲语还休，不由得热血沸腾，浑身燥热不已。

　　现在，她有八成把握敢肯定余涵是喜欢自己的，但仍旧为未知的两成坐立难安。

　　今晚没有晚自习，室友逛街的逛街，约会的约会，上图书馆的上图书馆，寝室里只有她一个人。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她饭也没吃，妆也没化，衣服也没有换。

　　宋明辉从外面进来的时候，见她正穿着睡裙在寝室里来回踱步，奇怪地问：“不是说今晚有约会吗？怎么还不换衣服？”

　　柯凌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宋明辉的手：“明辉，求求你告诉我他找我是有别的事，这样我就没有期待了。”

　　她没有说出的话是：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望。

　　宋明辉当然明白。她将她按在座位上，又将自己的椅子拉到她对面，坐下来了，然后拉过她的手安慰道：“不要害怕，你告诉我，你喜欢他吗？”

　　柯凌云愣了一下，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宋明辉笑了： “那么就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你喜欢他，今晚的约会就是你的事。你想让他也喜欢你，就要付出行动，让对方明白你的心意。你并不是被动等待结果，而是主动争取自己的幸福。对方的心意是无法完全揣测的，他今天找你究竟是因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重要的是你要表明自己的态度，我说明白了吗？”

　　宋明辉的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是中学老师。出身于这样的知识分子家庭，宋明辉从小就博览群书，见解独到，常常一眼就能看出事情的本质。柯凌云为有一个这么优秀的朋友感到自豪。虽然她刚才也委婉地批评了她，但她知道她那是为了帮助她，而她也确实从中得到了安慰和力量，之前躁动不安的心这会儿已经平静了下来。

　　“说明白了。”柯凌云调侃道：“我觉得你可以去当知心姐姐了。”

　　“大部分人其实并不会觉得这样算知心。所以，你觉得好点了吗？”

　　“好多了，谢谢你，明辉。”

　　“那么就赶紧行动吧！”

　　宋明辉帮柯凌云化好妆，整理好头发，看着她换上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才从书桌上拿了一本解析几何的资料，又去图书馆了。

　　柯凌云提前五分钟到达学校门口，余涵已经推着自行车在门外等了。他上身套了件宽大的红白相间的格子衬衫，袖子随意地挽起，白色T恤打底；下身搭配牛仔裤、旅游鞋，正朝门口张望，见她出来了，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微笑着朝她招手。

　　柯凌云平时都是运动休闲风，突然盛装打扮，自己也有点不适应。

　　“我们去哪儿？”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余涵坐上自行车，回头喊她，“快上来吧！”

　　柯凌云犹豫了一下，侧身坐了上去，右手紧紧扶住后座旁的铁支架。

　　自行车自校门左拐，一路东行，穿过拥挤的小吃一条街，就是迤水工程技术学院，然后继续北上，街上渐渐安静下来，道路显得异常宽阔。马路右侧有一段因管道施工被挖得满地狼藉，周围也拉上了警戒线。余涵本想从道路中间穿过再靠右行，谁知一辆公交车按着喇叭呼啸而来，他赶紧靠右避让、刹车，公交车几乎是贴着自行车绝尘而去，两人都惊出一身冷汗。柯凌云因为惯性头重重撞到他背上，左手也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他的肩膀。余涵从车上下来询问她的身体状况，还好两人都没有受伤。

　　他们快速离开施工路段，又继续骑行了约十分钟，来到迤水科技大学。进入学校后右拐，沿主干道继续往东北走，道路由平缓渐趋陡峭，之后越来越陡，二人只得下来步行，余涵将格子衬衫脱下放到车筐里，兴奋地说：“马上就到了！”

　　快到坡顶的时候，一阵凉风吹来，令人心旷神怡。余涵快速将车推到上面停好，又回来拉她。原来对面是一大片湖，坡顶就是环湖公路。

　　“这是什么湖？”

　　“云溪湖。”

　　“好有诗意的名字！”

　　“这湖本来叫北湖，因处迤水市最北边而得名。可学生们却因此湖狭长似溪，湖水清澈，风平浪静时云朵似鱼般在湖底游曳，就据苏轼的词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取了这个名字。”

　　“确实很美，”他们在湖边的柳树下选了一张长椅坐下后，柯凌云接着说，“可惜那终究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如果可以，东坡先生恐怕也希望像范蠡那样功成身退吧？”

　　“我想是的，没有经受考验的信念是不真实的。”他顿了顿，问道：“你呢，你以后想做什么？”

　　柯凌云没想到约会变成了谈心，有点失落。但一想到恋爱是两个相似的灵魂相向而行，又觉得这是个机会。

　　“应该是做研究吧，可是我又很没有安全感，总是想尽快先工作。”

　　“为什么不将这两者结合起来呢，做研究不只研究所，很多企业也可以做研究，而且是直接和产业相结合，反而更容易出成绩。”

　　“这确实是不错的思路。那么你呢，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跟你一样，先工作。有些责任压在身上，必须得挑起来。”

　　两人相视一笑。

　　余涵像是想起了什么，说：“你等一下。”

　　他起身去自行车旁，将那件格子衬衫取了回来：“夜里有点凉，你快披上吧，别感冒了。”又解释说：“我穿的长裤，不冷。”

　　此时，霜降已过，白天的燥热逐渐散去，夜里的寒气渐渐下来。皓月当空，勾勒出城市的浅浅轮廓。周围的人很少，昏黄的路灯下，除了情侣间的窃窃私语，只听得到树叶的“沙沙”声和湖水拍岸的“哗哗”声。

　　“今晚月色真美！果然是个好地方！”柯凌云感叹道。

　　“你也很美！”

　　柯凌云转过头来，正好对上他含情脉脉的眼睛，赶紧低下头去。

　　“凌云，其实我……”

　　柯凌云正紧张地等待下文，不想余涵的电话响了。他摁下了拒接键，想把话说完，可是还没开口，电话铃声又固执地响了起来。

　　“快接吧。”柯凌云提醒他。

　　余涵只得接了电话，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只见他脸色骤变，嘴里说道：“好的，好的叔叔，我马上回来！”

　　“怎么了？”柯凌云站了起来。

　　余涵挂了电话，抱歉地说：“对不起，凌云，我妈妈生病住院了。我必须马上回去一趟。”

　　******

　　余涵返回学校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消息还是杨新民告诉她的。

　　柯凌云期间发了两次短信，询问他母亲的情况，余涵只说情况还算稳定，她也就没有多问。

　　现在他返校了，为什么也不跟她说一声呢？

　　她想找他谈谈，可余涵好像在躲着她——他再也没有来过羽毛球协会；图书馆、食堂也碰不到他；有几次她感觉余涵就在身后，可等她回头的时候，又什么人都没有；至于云溪湖，她后来偷偷去过一次，柳树的叶子都掉光了，他们之前坐过的长椅上满是枯枝败叶，四周一片荒凉，彻骨的寒风迎面袭来，太冷了！此后便再也没去过。杨新民建议她跟着他去上他们的专业课，她拒绝了。既然他不解释，她也不必强求。

　　再次见到余涵，是在大三下学期，省大学生羽毛球大赛男单甲组决赛场上。

　　当灯光聚焦在中央的羽毛球场上，杨新民和另一位选手在万众瞩目中走进赛场时，全场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声。在持续两分钟的欢呼的洪流中，柯凌云感觉有一道目光在注视着她，她预感到可能是他，但并没有回头。等到比赛途中，她故作不经意地回头时，却并未发现他的身影。

　　决赛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最终杨新民以2：1赢得冠军。

　　现场掌声雷动，人们不停地喊：“杨新民！杨新民！杨新民！”柯凌云也举起应援旗加入其中，她嗓子都喊哑了，眼里也流下了激动的泪水。杨新民像一颗冉冉升起的运动明星那样绕场一周向欢呼的人群致意。

　　颁奖过后，杨新民来到后台，向支持自己的亲友团一一拥抱表示感谢。余涵也在其中，柯凌云看到他了，但两人并没有说话。杨新民和其他人拥抱后将柯凌云和余涵拉到一块儿，然后和他们拥抱在一起。柯凌云觉察到余涵在自己后背轻轻拍了两下，她当时并没有在意。现在想来，他其实是在和自己告别。原来，真正的告别是无声的。

　　大四下学期，听说他拿到了一家全球500强的offer，之后就去了上海，两人再也没有联系。想必，他早就有女朋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