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桂》二虫虫虫

2、第 2 章

　　柳絮和江曳踏碎门口的铃铛声音离开，一出门两人迈着大步快走，直到转了一个街口，两个人面面相觑。

　　柳絮忍不住说：“我他妈刚刚脑子有病吗。”

　　每一个作品都像是她之子，爱作品是她的本能，她怎会说不好？

　　江曳绷不住，笑得开怀。

　　“我一定是和你混的时间太长了，智商水平和你趋同了。”柳絮给了江曳一拳，自己也笑得无法敛声，旁人看起来霜雪般的气质四散融化。

　　两个人在寒冷空气中呼出的白雾此起彼伏地交融。

　　江曳看向身旁明艳的柳絮，心里为她不值：柳絮或清冷孤傲或灵气动人，这样的她为什么她偏偏喜欢上任南北那种人，那个重利轻义的老东西。

　　“智商水平不知道，不过您眼睛是挺瞎的。”

　　柳絮听此，又作势给江曳一拳，“我现在就让你瞎信不信，走，继续改稿去！”

　　“啊？您不睡了，我都困了。”

　　“咖啡劲上来了。”她大步往前走，扭头喊江曳跟上，不顾一切融入黑夜。

　　翌日清晨。

　　伴着熹微晨光，柳絮眼下泛着乌青，她打着哈欠把眼皮沉重的江曳推出房间。

　　江曳陪她改了一晚上的剧本，嗓子嘶哑像是破败的风箱，他出了门回头向柳絮抱怨：“姑奶奶您真是精力旺盛。”

　　此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向两人靠近。

　　柳絮被身影挡住了光，不自觉地瞟了一眼，一眼之后，本来倦惫酸涩的眼眶放大。

　　任南北？

　　任南北身着成熟得体，里外里透露着一种不动如山的威严。他骨相优越，鼻梁处有一个不明显的驼峰，皮相斐然，双眸幽深好似占尽全天下的好处。

　　只是，男人现在的表情不太好看。

　　一对青年男女，清晨蓬头垢面的在房间门口告别，其中的男方用沙哑的嗓音感叹：你真是精力旺盛。

　　任谁都会联想到一对小情侣一夜尽欢。

　　江曳会，任南北会，柳絮也会。

　　所以柳絮在目送江曳一脸幸灾乐祸地溜之大吉后，难堪地垂下本就倦怠的双眸，不知缘何竟有些局促。

　　她指尖用力地扣着门框，不知应何动作——开着门显得尴尬，关上门显得气短。

　　门轴吱呀吱呀作响，两人之间的气氛凝重地好似要坠落。

　　她听到头上传来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听得她鼻头发酸，紧接着，她听到男人说：“你长大了。”

　　本来她困得发昏，太阳穴旁好似戴上了沉重的壳子，但是现在任南北的一句话，就像是一把小刃把壳子划开，徒留尴尬和苦涩。

　　他怎么永远这样？

　　七年前如此，现在亦如此。

　　柳絮没有抬头，她砰的一声阖上门。极具威慑力的关门声向着门里门外两个人同时打了狠狠一锤，两个人所经历得震动苦痛，分毫不差。

　　关门声音回荡在柳絮心里不散，她盯着苍白的门板，自然也就错过了任南北脸上少见的情绪流露。

　　房间里面被阳光照得通明彻底，像是把太阳摘下来扔到了房中。

　　她将自己摔在松软的床上，躺下就不愿再起身，伸长胳膊够到遥控把窗帘关上，在黑天昏地中睡去。

　　中午时分，柳絮被腹中阵阵饥饿叫醒。

　　她简单洗漱完后，顶着冷风下楼觅食，冷风吹得她脸上发僵。

　　没想到她刚出酒店门口，就被电影节的工作人员等到，工作人员直接把她送到了主竞赛单元的办公室。

　　一路上柳絮在寒意中饿得胃部紧缩，空空的腹中上下作乱，但是在迈进办公室第一步后，饥饿感和寒冷敢瞬间被她抛之脑后——她一眼认出了许多国际知名大导。

　　一时之间，她心中好似被某种力量牵引，迫不及待加入其中，人群将她团团围住，所有人你一言他一语。

　　他们明明是初次相见，却好似是久别重逢。

　　柳絮在那一刻突然懂了，为什么许多导演将电影节称为——回家。

　　已然到了人生总结阶段的法国导演把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放在柳絮的肩头，他用颤颤巍巍但是不失郑重的声音说：“我很喜欢你的电影，我在你的电影中感觉到了月桂。”

　　“月桂？”

　　“对。”

　　“是达芙妮化成的月桂吗？”

　　老人笑而不语，转而问她的英文名字叫什么。

　　柳絮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

　　他说，Laura，叫Laura。

　　老人沉稳的声音像是来自上天的启示，他说：“你应该继续拍电影。”

　　人群散去，柳絮依旧不忘那双手在她肩上的重量。

　　胜似千斤。

　　她一人在傍晚柏林的街头漫步，晚风吹得人瑟瑟发抖，但是她心中的热度分毫不减，

　　忽然，她听到身后有人用蹩脚的中文喊她的名字，回头后发现是一个英国人，那个人代表媒体希望和柳絮约一个访谈。

　　晚饭时分，江曳带着断定地语气下结论：“柳絮，你出名了。”

　　柳絮这时候已经饿得双手无力，胃里一阵阵泛酸，她挖了一大勺杂烩里的甜菜根，吞下之后又用叉子够烤猪肘里的酸菜，在间隙中回应：“那当然，这还用你说？”

　　她又尝了一大口肉丸子里的土豆后，才稍稍觉得胃里有了令人踏实的温暖。

　　“你怎么不吃肉啊？你不是挺爱吃肉的。”江曳抬眼看着狼吞虎咽的柳絮问。

　　柳絮一愣，停顿了几秒说：“之前有人告诉我，特别饥饿的时候不要吃太油腻的东西。”

　　“你竟然还听别人的话？不容易啊。对了，你今天都聊啥了？”

　　“给我起了个名儿，Laura。”

　　“Laura，柳絮，还挺合适。我记得Laura是月桂的意思吧。”

　　柳絮点点头，陷入了沉思，她的目光停在杯子里面的酒中，盯着里面的气泡，缓了缓才转移话题，“月桂是什么意思？”

　　“月桂？太阳神阿波罗追求河神的女儿达芙妮，达芙妮为了躲避追求，把自己变成了一株月桂树，阿波罗不死心，折下枝条为自己做了桂冠。是这个月桂吗？”

　　“应该是，大部分西方文化把月桂当成浪漫主义的象征，除此之外还有将桂冠代表胜利。”

　　柳絮喝了一大口冰啤酒，发现这酒竟然格外好喝，于是她举起杯子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

　　“姑奶奶，您又想什么呢？怎么问这种问题？”

　　若是换了往日，柳絮一定将月桂的事情秘而不宣，但她现在脑子被酒精侵略，于是如实将法国导演的评价转述给江曳。

　　两个人坐在桌子两端，一边大口咀嚼食物，一边沉默地思考。桌子上的食物被风卷残云般扫荡。

　　“要不去问问老赵？”江曳提意。

　　因为酒精作用，柳絮双颊薄红，眼睛像是像是柏林这些时日融化的雪。她靠在椅子靠背上，几秒后，缓慢地点了点头。

　　她抬了抬下巴，“这个猪肘挺好吃的，你下次自己去见老赵的时候给他带过去尝尝。”

　　“你自己怎么不带，让我做好人？你可没那么善良吧。”

　　“我去带给他，万一传出去以为我贿赂评委呢。再说，老赵不是喜欢你吗？我这是给你机会让你献殷勤。”柳絮开玩笑。

　　早年间，幼稚鬼柳絮和嘴炮王江曳没少为了老赵更青睐谁而争论，次次争论的结果都是对方——江曳觉得柳絮不仅是个拍电影的天才，还传承了老赵的衣钵，而柳絮敏锐地发现老赵更欣赏江曳对市场的敏锐度。

　　那时老赵顶着亮亮的光头，一边笑眯眯看着两个小孩争论，一边添油加醋地拱火。

　　轨道转弯是在两年前，柳絮得了伦敦影展的最佳短片奖。

　　江曳天真地以为，老赵和柳絮的渐行渐远是一种师父与已然出师的徒弟间微妙的情感。然而事实则不然，柳絮心知肚明，那是因为老赵知道了她的身世，更知道了那个与柳絮只有一面之缘的生父。

　　老赵和他们的酒店在一处，只不过在他们的上一层。等到二人进了老赵的房间，柳絮和江曳谁都没有想到又会见到任南北。

　　有话说：电影节的一半的交易都在房间内。

　　柳絮和江曳瞬间明白他们闯入了交易现场，两个小辈有点局促，两个长辈反而坦然。

　　屋子弥漫着烟雾，比柏林早雾还浓。江曳故意夸张地咳嗽，一边埋怨没用的烟雾报警器，一边大步走到窗边开窗。

　　柳絮隔着浓白的烟雾望向咫尺之遥的任南北，直到双眸都被熏出泪来，她也没有看清任南北的表情，只知道那人也在看向她。

　　任南北站起来，双腿修长，沉声说：“既然元导的两位小徒弟来了，那我先走一步，下次我找您继续谈。”

　　老赵全名赵三元，摄影出身，如今已经成了盆满钵满闻名中外的大导。

　　老赵在沙发上坐着没起身，摆摆手，“哎，不用，他们没什么大事，让他们说完就走。任总，您稍等一下。你们两个有什么是啊？”

　　“小事儿。”江曳说，接着他把“在电影中看到月桂”转述给老赵。

　　赵三元听了，若有所思。

　　柳絮和江曳早就自己找地方坐下，两个人并排紧靠，但是她不仅能感受到身旁江曳的温度，也能感受到不远处任南北的视线。

　　任南北的视线，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她无意识用手指随意划拉手机，屏幕上的字半分也看不进去，本来神游的意识逐渐被器官的痛感拉回——她的胃部像是被锤子一下一下凿开一般犯痛。

　　没有吃油腻的啊？她回忆，任南北果然是骗人的。她把手藏在袖子里攥着拳头忍痛，一呼一吸都好似有一双手揉捏着她的胃部。

　　发丝中一滴冷汗流下来。

　　赵三元一手举着烟，轻笑一声，“白教你们两个这么多年。我不说，你们自己想吧，想不到就算了。”

　　江曳龇牙咧嘴和老赵争论。柳絮站起来，压抑着疼痛，拽着江曳和赵三元告别。

　　任南北幽深的视线在面前三人之间移动，面上不动声色。

　　太疼了。

　　柳絮一出房间的门，就瞬间脱力靠在酒店走廊的墙上。

　　“怎么了姑奶奶？我给你打个120。”江曳被柳絮额头上的细汗吓了一跳，他着急地拿起手机，口中念念有词，“不对不对，德国应该是112……”

　　“不用。”柳絮声若游丝，抓住身旁人的小臂，“你把我扶回房间就行。”

　　江曳拿她没办反，只得按着她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