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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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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两个月后李闻远出来了,观山虎罪证确凿,但多方交涉,竟然只判了五年,李闻远“判”了一年。
判给他的这一年,像判给我们的。
分开关押改造后,李闻远就出来了,他出来那天我去接的他。
见到他的第一眼,他胡子拉碴,看起来在里面做戏做得很齐全。
“我没洗澡。”他皱着眉不想让我挽他。
“我洗了。”我固执地挽上他的手臂。
他无奈一笑,任由我挽着,打了个车回去。
车上司机频频往车内后视镜里看,我知道他在看什么,因为我们打车的位置离监狱很近,也因为李闻远的发型和监狱里改造的一样。
我也很讨厌那个眼神,在司机再次看过来时问了句:“请问你在看什么?”
司机没再看,李闻远握了握我的手,示意没事。
下车前付了车费,司机忍不住问:“小伙子是犯了什么事?出来要好好做人。”
我说:“刨了你祖坟。”
不知者不怪,他也许没有恶意,但我讨厌他那么看李闻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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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车后他实在受不了,先找了个地方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
原本是想出来前在里面洗一下,但他太想出来了,里面能洗澡,但他觉得不舒服。
他说,出来前同事还笑他,他是他们那个监里关的第一个警察。
李闻远从澡堂子出来,我们在外面粉面馆吃了碗牛肉粉。
我问他:“你还记不记得你给我带过一碗粉?”
他点头。三年前,我用他落下的警用雨衣和笔记本把他勾到家,又扯谎腿疼让他进门,让他给我跑很远买粉。
“其实沿着你来的方向,一直往前走,往左手边拐个弯,十分钟以后就有好几家粉店。”
不过我想赌,赌他会不会原路返回,如果他继续往前十分钟就能买回粉,那我就不留他了,如果他原路返回往返一个小时回来,那我就留他。
尽管最后没留住,但我达到目的了,他那晚陪了我很久。
他低低笑了一下,“该栽在你手上。”
江川监狱和新渠跨了两个区,回去要坐一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我们回新渠的路上,太阳很大,我真喜欢那样晴朗的天气,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阳光照见一切。
长途车上,我们坐在一起,我抱着他的腰靠在他身上闭目养神,我一个人坐车是决计不会睡着的,但抱着李闻远,熟悉的触感,踏实的感觉,很快就进入了睡梦。
梦太短暂,已经记不得梦见什么了,但感觉睡了很长时间,半梦半醒间闻到一股橘子清香,是前排的一对母女在剥橘子。
在人的所有感觉中,嗅觉记忆是最不容易忘记的。普鲁斯特效应说,气味具有独特的能力,可以解锁以前已经遗忘,但却生动,饱含情感的回忆。
后来的很多年,我再闻到橘子气味,想到的都是这天在回新渠的长途汽车上,抱着李闻远睡觉的回忆。
我醒来后李闻远已经睡着了,他好像很累,但很放松,低着头,坐得很端正,一只手从脑后盖在我被太阳照到的侧脸上,另一只手抓着我的手臂。
对于一个睡着的人来说,他的姿势有点过于端正了,因为除了碰到我的手,身体的其他位置都坐得很正。
他嘴唇紧紧闭着,阳光照射下看得见他脸上浅浅一层绒毛,鼻梁很高,眉弓骨形状很好看。
我突然很想亲他,亲一亲这样睡姿平和的李闻远。
我们在黑夜里拥吻过很多次,但仔细想想,从来没有在太阳底下接吻过。
在黑夜里接吻,迷恋那种深渊里找到唯一的回音的安慰感。
为50%的利润铤而走险,为100%的利润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为300%的利润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死的危险。
在可怕的利益面前,法律和道德荡然无存。灵魂卖不出去,只是因为价钱不够高,所以,古人也早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可我们已经在那危墙之下了,也许白天才刚打了赌博还不上钱的人,也许刚接触了一笔赃款,分赃买了一款名车名表名包,来钱很容易,光是一块表,就可能是干一辈子小警察,当一辈子小记者都买不起的,钱权名利的诱惑从来很强悍,如果能心安理得,那么要恭喜这人间又多了两个恶魔。
到了晚上,那么空旷无尽的夜,脱掉那些昂贵的名牌服装和首饰,赤条条无挂碍干干净净的抱在一起。
他用极低微的气声说:“程泉泉,我是李闻远,是一名卧底警察,警号020613。”
我也低声回应:“李闻远,我是程泉泉,是一名调查记者。”
如果深渊有回应,那应该是我们彼此的名字。
可我还没在太阳底下亲过他。
现在还在车上,真遗憾。
我一定要找一个万里无云的天气,在一个有花开的地方,跟他说,“李闻远,我是程泉泉,今天天气很好,我要亲你。”
然后光明正大的和他接吻。
他要敢说“下次,下次见面让你亲”,我就揍他。
从那时候起,我就常抬头看天气,等一个万里无云的日子。
·
我们回到新渠,住在我家。
那段日子可以用怠惰来形容,他不用去警局,不用满大街跑抓坏人,我也没去报社,想写就写不想写就算。
他来我家后开火烧水,然后发现我家燃气灶点不燃,嘀咕了句:“这怎么点不着?”
我点了根烟靠在厨房门框上,“坏早了,你上次来就坏了。”
他看了我一眼,眼中带着询问。
上次?他上次来是三年前了……
我说,“就让你给我买粉那次。”
“你三年没修?”
我点点头。
“三年没开火?”
我努努嘴表示他说的没错。下馆子或者叫送上门都很方便,还不用洗碗,唯一的缺点就是吃腻了。
李闻远:……
然后他打开柜门,就看到积灰结蜘蛛网的碗筷柜子还有锈到不能用的锅。
……
他打电话叫人来修好燃气灶,在厨房里打扫,那些碗筷盘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碰得全是缺口,有的还碎在里面了,我一脸无辜的看着他,不是我弄的,我也不知道,是真不知道,太久没打开了。
他一脸无奈的找了个大袋子装起来放到外面垃圾桶旁边,会有人来清理。
他在里面擦洗柜子,我在门边看着,忍不住笑了笑,他侧过脸看到我在笑,也勾了唇,我们对视了一会儿,我先噗嗤笑出来,他笑意更盛,反倒问我:“你笑什么?”
“笑你啊。”
“我有什么好笑的?”
“你管我有什么好笑的。”
其实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就是觉得很有意思,也不知道是有什么意思,反正就是我家院门关着,随手丢在空花盆里的几颗大蒜发芽了,隔壁邻居家狗在叫,收废铁的开着小三轮车路过,喇叭里喊着“收废铜烂铁,破烂废铁收来卖”,而李闻远在洗橱柜。
我顺着他的眉眼往下看,看到他挽起袖子,露在外面的手臂,肌肉很硬。他穿了件衬衫,扎进裤腰里,两条腿修长笔直,这种腿站军姿,得立得跟棵青松一样。
他看着我笑,那笑意很轻松,莫名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吸引着我,朝他走去。
我攀着他的肩膀让他停下擦洗的动作,和他对视,亲了他一下。
“李闻远,我想睡你。”
他眸光闪烁,“现在?”
“就现在。”
我吻上他,他闭上眼,扯了旁边挂的干净帕子擦了手,扣住我的腰。
呼吸急促中,他说:“去房间,这儿脏。”
他抱着我离开厨房,要上楼,我挂在他身上,在他耳边说:“去浴室。”
热腾腾的水流淋湿衣服,他去关上打开通风的窗子,我叫了他一声:“020613。”
他一回头在逆着光的方向,只看到光线勾勒的轮廓。
“你挡住光了。”
也挡住614了。
·
我们一起去超市重新置办锅具和碗筷。
他推着车,我在前面挑。
拿了两个款式的盘子,一个荷叶边,三团月季花的白瓷盘,另一个也是荷叶边,同样的三团浅绿不知道是代表水还是代表水草,每一团里游着两条头相对的金鱼。
“哪个好看?”
他随手指了月季花,我就拿了两条鱼,故意跟他反着来。
他意识到自己被捉弄,也只能低头笑笑。
等到下一次我拿着两个大差不差的勺子问他哪个好看时,他吸取了教训,回答说:“都好看。”好整以暇看着我二选一。
我嘶了一口气,轮到我犯难了,干脆两个直接放进去。
他又无奈的笑,一副服了你的样子。
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满满拿了一大推车,逛到卖菜的片区,我就不太会挑了。
我会做菜,之前调查圣康集团的时候申请保护,他也陪我去菜市场买过菜,但厨艺并不高超,做得很简单。
他早知道我这点水平,笑了下说:“我来挑吧,你想吃什么?”
我想了想,乱七八糟报了一堆菜名。
糖醋排骨、青椒炒肉、香菇西兰花、番茄玉米排骨汤、清炒大白菜、清炒四季豆、凉拌海苔……
他听完撑在推车上,笑得直不起腰,“这么多你吃得下吗?”
“又不是只吃一天,怎么,你不会?”
“会,当然会。”他又笑了几声,越过我往前去挑菜。
我很喜欢李闻远这样放松的笑,不喜欢他卧底时的笑,那时候我们都笑得很苦涩,一边忍受一边同流,可是那样苦涩的笑也很迷人,像陷进烂泥里也要开出花。
噫,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人们为什么喜欢莲花。有些学过的句子,即使能理解,但直到很多年后子弹击中心脏,才能真正体会。
我站在身后看到他渐渐走远的背影,忽然想起三年前他去买粉,潜入黑夜那个身影,心里,心里猝不及防揪了一下。
我跑上去挽住他的手臂,他又笑了。
绕到旁边水果区,捡了几个橘子,今天是个阴天,我想亲他,但没有太阳。
付款的时候,在去往收银台排队付款的时候他就说了,他给钱。
我问他为什么,现在可不像当卧底的时候,警察打击后,所有的赃款都上交了,我们现在是清清白白的小警察和小记者,他每个月还要寄钱给他爸爸,他可没多少钱。
他说:“我不用女人的钱,而且我养得起你。”
“女人的钱怎么了,女人的钱也是干干净净自己挣来的,没听过妇女能顶半边天吗?李闻远,你好像有点大男子主义,哪儿学的臭毛病?”
当卧底的时候他混到了小头目,那些人都挺不把女人当人看的,当成男人的附属品,除非你比他们狠。
我小声和他闹,他又笑,“没有,不敢有。我都已经住进你家了,你就当照顾我可怜的自尊心吧,你的钱你自己用,用不完就存着,将来有需要能应急。”
他这么笑着说出“照顾他可怜的自尊心”的时候,我就知道不用照顾了。
感情中的平等关系有时候会通过共同付出的物质或者汗水心血来衡量,而且我很喜欢听到他说的那句“将来”,日子还长着呢,我们还有将来,所以后来我们家电费水费,我们两个人的一应日常开销都是他付的。
那天李闻远做了四菜一汤,两个人根本吃不完。
我吃青椒炒肉丝的时候不吃青椒,如果夹进碗里了,也会拨到一边或者挑出去,加宁的餐馆菜式偏甜,我们卧底的那几个月,没怎么吃到辣,所以他只知道我不爱吃辣椒,特意说:“这是菜椒,不辣。”
我说,“我不是讨厌辣,只是看到大块辣椒就想挑出去,辣味还是要有的,炒菜还是得放。”
挑出去是我的事,但不能不给我放。
他说,“好吧。”于是后来他炒菜放微辣,肉丝归我,青椒归他。
我们在新渠住了三个月,他想回到警局上班,但他上级说卧底任务还没结束,不宜暴露身份,于是安排了他离开江省,出去学习。
我说,“那正好,我们去旅游吧。”
“我是去学习,有固定的培训地点,不是去玩的。”
“你领导的意思是,张文还应该在坐牢,怕你闲不住在江川乱晃悠暴露身份,所以安排你出去学习。你信不信,离开江省,只要不出国,全国随你玩?”
李警官当了几年混混,恢复身份还是不够油滑,半信半疑去找领导打报告,得到了允准批复。
李闻远日记:
都该叫周记月记年记了。
一直往前走,往左手边拐个弯,十分钟以后就有好几家粉店。这个我知道,早在之前抓捕威胁恐吓她的人的时候就把周围的环境摸清楚了,但是那天水电工程检修拦住了我的去路,我本可以跳过去,但我不想过去了。
想骗一个警察并不容易,我也知道往回走要走很远才会有卖米粉的店,但是我还是往回走了。
走远一点,漫长的等待中,会一直在想等待的这个人。
金鱼盘子也好看,同一个池塘里的两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