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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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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下午谢谢你了,太忙了,也没时间道句谢。买了包烟,牌子不好,别嫌弃。”纪美希胳膊下夹着五条没卖完的牛仔裤,把一盒印着绿色荷花图案的香烟递给蹲在保安亭前的保安大叔。
这年头一包味道最劣的烟也要十五新币,蓝基地下城里流通的只有这种最低价位的荷花牌,更贵的没有市场,很多老烟枪熬得眼都红了,一个月也只负担得起一两包烟,只有那些没有家庭负累,又有一份稳定工作的光棍们,成天里吞云吐雾,到了月底口袋里一个子儿不剩。由此可见,纪美希这份谢礼相当有诚意了。
“谢了。”保安伸手接过,笑容爽朗道,“小伙子,太客气了。”他迅速撕开烟盒外套的一层塑料薄膜,抽出两根细长的黄烟,一左一右夹在耳朵上,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抬头问,“小伙子,来一根吗?”
纪美希原本准备回家了,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接过来,学着大叔的样子,雪白的牙齿轻轻咬住烟嘴,食指和中指夹住烟身,缓慢地摩挲着。
大叔掏出一根火柴,点燃了烟,深吸一口,道:“好东西。以前抽过没?”又缓缓吐出一口烟雾,把火柴递过去,纪美希看着那簇猩红的火光微微跳动着,摇摇欲坠。
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段回忆,当时父亲重伤未愈,右手从肘关节以下都被炸烂,父亲的机械化改造为最高级别,用材造价昂贵且构造复杂,地下城找不到对应零件修补,只能一直让那只袖管空着,同时父亲左手的灵动性也变差很多,做什么事情都不方便。
于是点烟的事由纪美希代劳,父亲烟瘾很重,自从受伤后,一直落落寡欢,那次纪美希爬到父亲的膝盖上,捏着一支白烟滚滚的香烟,强塞进父亲嘴里,父亲低下头吸了一口,脸上终于露出轻松的笑意。
当时纪美希觉得这也太神奇了,怎么也逗不笑的父亲,居然因为这个“烟囱”一样的东西而立刻开怀!于是他凑过头去,撅起嘴,就要对准那烟头狠狠嘬一口,父亲见了,赶紧把他的手支到头顶够不到的地方,烟灰抖落下来,烫痛了纪美希的头皮,惹得纪美希当场大哭起来,那时他还没脱去任性的习气,含着泪花大吵一定要吸一吸“小烟囱”,父亲只好哄着他说——下次,下次爸教你。
直到三个月前,父亲从地上基地放假回来的时候,还在连声说着下次呢。
纪美希蹲到保安大叔身边,最终没接那燃着的火柴,说,“算了,我不抽了。”第一根烟我得跟我爸一起抽。
大叔居然有点委屈:“不抽你咬它干嘛啊,浪费我一根烟。”
纪美希顿时无语,心里那点莫名的忧愁、怅然若失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起身,准备走人,大叔却把他拉住,说你等会儿,然后也不再说话,眼睛下死劲盯着纪美希胳臂底下的牛仔裤,里面射出一股势在必得的精光。
纪美希心里雪亮,把牛仔裤藏在身后,斩钉截铁道:“不行。”
大叔嘿嘿一笑:“卖不掉的东西,你又带不走。与其烂在家里,还不如便宜我呢。我家俩闺女。”
“我带回家还能卖。”纪美希说,“你知道为什么上衣我卖掉七十多件,牛仔裤只卖了三十几条吗?”
大叔一幅求知若渴的表情:“为什么?”
纪美希:“因为这些裤子是贴身款,还没弹性,试穿又麻烦,所以买的人少。”
大叔:“哦哦?”
纪美希宛如遇到笨学生的老教师,语气沉痛地讲授道:“——所以可能不合你女儿的腿型,那样就浪费了。”
大叔豁然开朗,挥手道:“没事,穿不下就饿她们两餐!而且叔老婆是裁缝!不用替叔担心!”
纪美希:“四十新币呢。我亏大了。你把烟还我吧。”
大叔拍了拍纪美希的肩,大笑道:“大侄子,吃亏是福啊。”
纪美希木着脸走了,体会了一下什么叫“两袖清风”。
正常情况下,“吃亏是福”对他来说就是句屁话,今天,斯情斯景,不知为何取悦了他。
纪美希穿过街道,走向服装厂大门,在他进入的瞬间,地下城的仿日光灯全体熄灭,他从入口处向里走,穿过一小段漆黑的狭窄通道,周身是黑暗,前方有一点亮光,是亮起来的夜灯。夜灯的光很暗淡,地下城特意营造的晚间氛围,微弱的暖黄色,一点光亮如同快要燃尽的烟头,把背后的黑夜烫出焦黄色的小洞。有一盏灯光底下影影绰绰有块异样的轮廓,好像是一个穿着红衣的人蹲在地上,那红色也是暗淡的,好像抖落了一身烟灰。
小美服饰里灯火辉煌,透过玻璃墙,可以看到里面四处走动的客人,纪朵芙正弯着腰,帮一个女生拉连衣裙背后的拉链,隔着老远的距离,纪美希静静看了会儿她脸上淡而疲惫的笑容。
对面大美服饰已经灭灯了,两层小楼彻底融入夜色,这栋方形建筑在服装城众家煌煌灯火的簇拥下,像是塌陷了一块。唯有店门口竖着一根长杆,上面顶了一盖帽子样的暖黄色小电灯,如灯塔般昭示着黑暗中沉默的所在。
灯光下果然蹲着一个人,像一块巨石盘踞在地,俨然是体型异于常人的范美美,她正背对着小美服饰,肩膀微微颤动。
空气中飘来一股淡淡的腥味,如果纪美希靠近过大海的话,他会停下来想一想,哦,那是海洋生物的气息。
纪美希推门进入小美服饰,纪朵芙笑着招呼了他一声,他走过去站在柜台边,思索着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在思考出结果前,纪朵芙轻轻推了他一把,叫他快去洗澡,六点半热水费就涨价了。
他快速冲了个澡,久违地用了一次热水,花洒淋下的水花如瓢泼热雨,冲向他低垂的脖颈,使他有一种抬不起头的感觉。他哆嗦了两下,不觉舒适,反而感到怪异,像久处冰原的人,突然被浇了一桶热带雨,那是不合适的。
这次他特地把头发擦干了才出洗澡间,刚才店里的一大波顾客如潮水退散,只剩下一个姑娘站在穿衣镜前。他走向柜台,微微睁大了眼睛,柜台上方端端正正摆了一个漆着草木的小碟子,下午他放回柜台的梨,已经被切成薄薄的小片,雪白的果肉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非常诱人。
纪朵芙明明在穿衣镜边指导姑娘怎么系蝴蝶结最好看,此时好像有感应一般转过头来,笑着冲纪美希挤挤眼睛,大声说,“你要是还是不舍得吃,我就给这位郑小姐吃了!”
“郑小姐”扭扭腰,调整蝴蝶结的位置,闻言抗议道:“喂!梨子本来就不是我最爱的水果!”
纪美希定睛一看,那姑娘居然是郑紫晴。
幸好,她没事。
纪美希拈起一片梨嚼了嚼,甜美的汁水在口腔里爆开。他端起碟子,拿过去给那两人吃,三人在穿衣镜前分食一小碟梨肉,吃着吃着竟然闲聊了起来。
郑紫晴竖大拇指说这是她吃过的最好的梨,纪朵芙就怼她,你为了多吃几片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啊,你在上面什么水果吃不到?
纪美希想郑紫琴果然傻得不能再傻,竟然直接跟人表明身份,他本来只是沉默地听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拆台,此时再也忍不住,对郑紫晴说了一大堆地下城安全行动指南,郑紫琴听得津津有味,等他说完,冲他眨眨眼睛说,你放心,我有好几个保镖在暗中保护我,我的人身安全可以得到保证。
纪美希一噎,一脸木然地走开,他撩开水晶珠链,想出门透透气。门外的夜灯依旧寂寞地亮着,买衣的顾客渐渐稀疏,没有流动的空气如同逐渐冷却的温水,白日的沸腾走向温吞,眼前的一切在朦胧夜色的笼罩下,静谧而和谐。
——除了对面灯光底下的一团暗红色,以及时不时传来耳边的尖锐刮擦声。
范美美已经转过身,正坐在马路牙子上,蓝色塑料盆横在她身前,里面装着一个巨大的螃蟹,范美美带着黄色胶皮手套,垂下头,在蟹壳上奋力刷洗。
海洋生物是地球上少数没有变异的物种之一,因此很多基地建在海岸线附近,有的甚至背靠断崖,这样可以减少一个防御面。蓝基地下城两百米开外就是汹涌的蓝色大海,居住在靠海一测的居民偶尔能听到涛声。地上城会定期派捕捞渔船,每出海一次成本极大,因此海产品的价格远远高于其他食物。
纪美希凭肉眼预估了一下,范美美手里的蟹至少值一百新币。难道范美美路上捡到钱了,他的心里不禁浮起一些古怪的猜测。
范美美像有感应一般,朝他看过来,那眼神冷冷的,嘴角还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纪美希原本想走开,此时竟鬼使神差地走近她。
范美美脱下黄色胶皮手套,右手探向背后,是一个拉着什么东西往前拽的动作。走近了才发现,背面还有个人,藏在范美美的阴影里,原来是许久没露过面的范贝羽,范贝羽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驮着背,两手放在膝盖上。范美美拽着范贝羽的衣摆,声色俱厉地跟他说着什么,语速太快,走近才勉强听清,原来范美美说的是:你给我转过来,坐我前面!
而范贝羽拧着脖子,顽强抵抗背后的拉力,就是不转身,最后范美美怒极了,蒲扇似的大手在范贝羽单薄的肩膀上狠狠拍了一下,老大一声响。范贝羽抖了两下,不得不转过身来,脸上鲜红的五个指印如浮雕般凸出,在灯光下格外醒目。他显然没想到又多了一个人,迅速垂下头,又猛一下站起身,夹在腿间的厚书重重扣在地上。他没有弯腰去捡。
“你家生意今天不错吧?总共赚了多少新币?六百新币?还是一千新币?”范美美将注意力转向纪美希,放弃了以往明褒暗贬的委婉风格,任由怨气一泄如注。新仇旧恨夹在一起,她心里恨得出血。
纪美希没说话。他知道范美美最在乎什么,他就是要让她体验一下到嘴的肉飞走了是什么感受。他拼着利益受损,也要予以范美美迎头痛击。
昨天晚上,姐弟俩畅想着明天店里的衣服如何遭到哄抢,范美美家的店如何门庭冷落,范美美如何躲在门后窥看,怄得全身脂肪熊熊燃烧,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两人的心头之恨。
不过幻想永远比现实美好得多。此时纪美希作为最终赢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范美美,范美美面前武装着一只如帝王般威风凛凛的蟹将,身边是他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儿子,她无比强悍,又极端虚弱,想象中的快意并未袭来。纪美希烦躁地蹙起眉,突然迫切地想知道姐姐对此的感受。
“果然啊,还是你们年轻人会算计。”范美美“啪”地掰开蟹钳,不冷不淡地说。
纪美希觉得无聊,他抬脚想要走开,范美美突然悠悠开口:“今晚我家吃螃蟹,你不问问为什么吗?”
“庆祝我和姐姐搬走?”
“你们也配?”范美美捡起范贝羽掉在地上的书,轻蔑道,“今天上面来人了,他们说小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可以继续参加公务员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