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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兜售着汉堡薯条炸鸡腿的快餐车像一个蹒跚的愤怒的老妇从我身旁疾驰而过。我正蹲在一个港口外的一块空余的地方盯着海上的一艘艘小船,那里的景色美得不像话,美得就像“美丽”这个词语天生就是为了这样的景色而生似的。美极了。
      我们曾经如丧家之犬般离开大陆,像一只吃坏了肚子的海鸟一样踉踉跄跄地冲撞进一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后又像一个愤怒的酸橘子,迈开注满死亡气息的腿游出岛。这说来真怪,我们又回来了,带着一背包的写满爱与死亡的书籍唱片和诗文,那是一群我和亚伦从未搞懂的恶魔。纳斯科维克郊外有一片土地,十几年来那里了无人机,只有零零散散的车辆经过,或是从某个汽车保养所开出一辆旧得难以置信的手动挡轿车。直到在后来,在我们的高中时期,那里忽然就多出来了十几座巨型风力发电机,我们站在全纳斯科维克最烂的一所高中的五楼向远方看,好像我们被禁锢在了一所监狱,而它们是我们的狱监。那十几个如巨人般的狱监似乎就像是生来就在那一样,像一个父母吵架后对准儿子脸部的一个拳头,像沉默。
      有人说那所高级中学的地基下是几十年前的一片坟墓,这样的说法真实得不能再真实:它精准命中了当时的我们的好奇心,无论是好学生还是坏学生——如果真有什么东西能够分辨好坏的话——很多种怪谈总是能轻易地牵动起我们那群学生的注意力,这可比人类在两三百年前发现出来的物理定律和数学方程有意思多了。从纳斯科维克开车到附近最近的一座城市需要接近四十分钟,在那里会有一座在十几年前刚修好的火车站,简陋的四个站台,轻易可以吞吃掉九十多万人口的爱与梦,恨与爱,记忆与犹豫。这就是为什么我曾告诉亚伦,纳斯科维克真该被恩斯基斯曼斯划成一片自治区,因为就连这里,纳斯科维克的天气预报都不能准确得超过四个小时,恩斯基斯曼斯气象管理所的那群混蛋真该被拖出去喂鱼,更何谈那些在海边像浮尸一般飘着的渔船和如同一个蹒跚的愤怒的老妇的快餐车。
      那双深棕色眼睛,好像要困住亚伦的一生。

      我找了个汽车酒店,联系了拉赫·桑季。我答应要在回来之后见他一面。可是说实话,我真正想见的却只是拉赫桑季唱片店。全纳斯科维克最像天堂的地方,儿时的亚伦曾这么记录在他的手记里。儿时的我们常去那个唱片店,更别提长大后的我们究竟有多么痴迷于那些美得令人发指的畅销专辑和伟大单曲。那小小的房屋装满了人类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最瑰丽的音乐遗产:平克·弗洛伊德、齐柏林飞艇、皇后、老鹰、深紫、滚石、披头士、加州旅馆、波西米亚狂想曲、枪花、邦乔维、迈克尔杰克逊、月之暗面。还有拉赫·桑季,全纳斯科维克最火的乐队,海峡乐队的主唱兼吉他手,上世纪全恩斯基斯曼斯最摇滚的一个三十岁年轻人,他带着三个饱含诗意和梦想的长发男孩一飞冲天。亚伦曾给我展示他在他的手记上画的一幅拉赫的画像,他曾被纳斯科维克众多媒体评价为“全恩斯基斯曼斯,乃至全地球最危险的摇滚乐队主唱”。
      是文学与音乐:艺术。它宽恕我们的存在,也为其辩解,它是探求也是挑衅,是指责也是尖叫,是我们想方设法理性地活着,不被撕裂,不成为伤口、厄运或一把枪的原因,尽管每个人内心都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它是我们,无论世事如何,能够原谅自己生而为人的原因。曾经年轻的拉赫身后有无数追求者,我和亚伦也在其中。那时无论是忙于工作和捕鱼的年轻人,还是整天有写不完的作业的小孩子,抑或是整日在老年公寓发怒和哭泣的老年人,凡是家里有一部收音机的,都要在夜晚七点半调到拉赫会出现的那个电台节目,为的只是一饱耳福,听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摇滚主唱免费为自己唱几首当红的打榜歌曲,之后夜晚降临,孩子们忘记了白天父母往自己脸上挥出的巴掌,年轻人们忘记了日夜奔程的痛苦和伤心,老人们则忘记了孩子们和年轻人们的不孝,大家安详地睡了过去,静待太阳照常升起。恩斯基斯曼斯的又一天就要开始了。
      夜晚降临。黑夜完全降临在深冬雪夜下的这所小屋时,我刚刚读完亚伦发来的信息。一架飞机即将要带着一个背负着无数过去的年轻人因为一个将死的中年人而张开翅膀。我合上电脑,脑海里不住地望着那触不可及的电流极。几十年前它们就在我的脑子里生根发芽,为我工作,完全效命于我,传递着一系列喜怒哀乐。那是不是有点像生活呢?不过只是一些激素的生理作用而已。
      纳斯科维克在我的记忆里很少下雪,或者几乎不下,无论天气如何狂躁,无论那天的风是如何令每个走在街上的人感到伤心,暗沉的天似乎从不为我们这样的纳斯科维克人而卑躬屈膝,除非一些偶然的事件使纳斯科维克的天空感到兴奋,从而大发慈悲地下一些雪,让永远十八岁的年轻人们开心开心,拍出一些照片递给互联网审查,最后在睡前,幸福地看见了他们各自喜欢的人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点了一个饱含深情又自作多情的赞。那几乎是所有纳斯科维克的年轻人们最热衷的事。

      ——我已经发现,不管两条腿作多大努力,都不能使两个头脑更加靠近。——

      衰老真是一件怪事。
      这是一个十二月的星期六清晨。寒冬之日起早无异于自杀。
      天空至少还有两个小时才会出现破晓,此刻窗外只是大片大片的黑暗。昨夜没有出现雪,一点雪的踪迹都没有。我猛然想起今日是那所高级中学的补课日,兴许会有一些学生也会在这个时候起床。大片大片的黑暗化不开纳斯科维克眼前的孤独与百年来长期被人遗忘的无奈。我带上背包,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这简直难以置信,大街上如同死神光顾了一般,仿佛昨夜纳斯科维克十多万人口在一夜之间被屠戮干净了一般,这里安静得如同死亡。
      零零散散的车辆以及大街边一些早餐店依然亮着灯,好像它们总是如此这般不知疲倦地亮着,像是一个二十四小时永远营业的解忧杂货铺。
      难以置信,拉赫已经老得如此不成样子。小屋还是如儿时那般破破烂烂,店内的所有专辑依然保存得完好如初,只有店长像一头伤痕累累的犀牛一样蜷缩在收银台的后方,那里发出一些幽幽的光亮,像一道行将就木之前的起死回生之光。
      他已经不是拉赫·桑季了。他是老拉赫,老拉赫·桑季,曾经的全恩斯基斯曼斯最好的乐队,海峡乐队的主唱兼吉他手。他是老拉赫了。
      我和亚伦都有些不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拉赫是在什么时候,也许是在他办的最后一场巡回演唱会之时,也许是在我们纷纷带着不甘与疼痛飞离纳斯科维克之时,耳机里的那一声带有电吉他的尖锐呐喊。他的嗓子曾经独一无二,能让北加林全体采油工忘却疾病和极少的工资带来的家庭不幸和日益缩减的福利待遇,能让纳斯科维克高级中学全体一千多名教职工和学生同时忘却成绩暴跌,考试失利,早恋被抓和食物中毒,能让所有的羽毛球场统统免费对外开放且不会被一些大爷大妈占去跳舞或是拿来当作传染病排查的绝佳场地。如果谁能在听了拉赫的一首歌后依然无动于衷,那他的脑子一定被屎堵得找不到了北。
      但这才是生活:某些事情对一个人来说是追寻意义,对其他人来说只不过是噪声和垃圾。很明显,在人类世界中很难找到平衡,而且我们似乎从未在相互理解上取得过任何进步。因此,我们懂得多少种语言也许并不重要,因为分歧、偏见和误解似乎是语言固有的属性,像杂草一样潜伏在言语中;除去音乐,我们或许永远不会因为任何事物走到一起。我们在音乐中存放自己的梦想,对更美好的生活、更美丽的世界的渴望,以及我们能克服缺点、嫉妒、软弱和虚荣的心愿。
      音乐可以驱散黑暗,把我们从忧郁、焦虑和消极中解放,让我们因为活着,因为存在而欢欣鼓舞、生机勃发;没有它,人的心脏就是一个死气沉沉的星球。
      我陪老拉赫坐着,一直坐着,我们都没有说话,仿佛我们都是沉默这个专业的博士生,我们就这么一直并肩坐着,直到唱片机里的专辑终于来到了末尾:大卫·吉尔莫唱完这最后一句话,膨大的心跳声开始笼罩在这所屋子里。屋外变亮,变得能够生活下去,我拿出能买下这张专辑的钱,带走了这张印有一幅三棱镜的专辑,重新走入地狱。
      我站在斑马线前,盯着那个红色的小人,怔住,忽然一声响亮的回响让我猛地回头看。看向那个小屋上的那七个字。
      拉赫桑季唱片店。
      那是老拉赫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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