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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水洼(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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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死?”林照归说。
秦雪一看就是那种内心道德感很高的小姑娘,让她去直言不讳地提起谁的死亡,都好像觉得是一种对别人的冒犯,因此措辞很小心,说话前要犹豫。
“有人说他是滑进去后不会挣扎,脸还很倒霉地朝下,就直接淹……死了。”秦雪小心道,“也有人说他掉进去后脸没朝着水里,人放松的时候会在水面上浮着,可早春的池塘还是太冷了,我们那边山上夜里低温都在零度以下,他在池子里呆了一夜,被活生生冻死了。”
秦雪说完两版缘由,而无论哪版,那人的过世已是既定事实。
村里的人有的说是淹死,有的说是冻死,真相究竟是哪版秦雪也没去追问验证,以她的胆子,她听到老家有人枉死,内心便已觉得这话题到这里就行,不敢继续往下打听了。
分不清淹死还是冻死,村里最后有了个很折中的说法,对外就说那人是“泡死”。
“你和这个人熟悉么?”林照归问。
秦雪捧着茶杯摇摇头,过了半晌,她犹豫了一下,又点了下头。
“不算很熟。”秦雪慢慢说,“可是,应该也不能算是陌生吧。”
死在池塘里的男人虽然说是那一家的长子,和秦雪却并不是同辈,按着村里的辈分排起来,秦雪得管对方叫一声“叔叔”。
只不过说是叔,两人年龄也就相差了十岁上下。
秦雪小时候常住村里,在附近的镇上读书上学,这人那会外出打工,和她一年到头打不上几个照面,只有逢年过节在大人的领见下会打声招呼。后来,等这人回村常住,秦雪当时就已经上了大学,变成是她一年到头在家呆不了多久,还是和对方碰面次数不多,依然是只有过年时偶然串门碰上,只在见面才会互相招呼一声的关系。
就是这么一号让秦雪有个印象,但从未深入接触过的人物。
但不管怎么说,对方到底是个自身有印象的人,所以听完对方的死讯,还碰巧刚回家就遇上了办白事,听到了守灵搭台时的戏班子唢呐声,秦雪心里过意不去,当天晚上吃过晚饭,正好她家里一直有饭后绕村散步的习惯,她便和家人一块出门,路过后山池塘时,遥看了一眼那一户人家门口搭的简易守灵台。
“你进去了吗?”于姐插话问。
林照归请秦雪坐下聊聊,于姐是给秦雪当“定心丸”的那颗灵药丸,大部分时候她都只是在听,偶尔拍拍小姑娘后背或手背。
秦雪回答于姐:“没有。”
她绞了下手指:“我……不太敢,所以就我家里人过去看了看,还给人上了柱香。”
而家人去挂了帷幔的台子里的时候,秦雪自觉就这么站在外面等也有点傻,还有点说不出的尴尬,她就离这一户人家走得更远了点,反倒来到了池塘的边上。
小姑娘也是来到了池塘边,忽然想到这就是让人送命的池塘,她忍不住把那夜色下黑黝黝的水面看了一眼,又赶紧走开。
只是走开之前,秦雪看着池水,自言自语说了句:“真可怜啊。”
一条好端端的人命,就这么折在池塘里了,怎么不可怜呢?
小姑娘的感慨发自内心,同情也真心实意。
林照归听完,却是默不作声,他趁小姑娘低头去喝茶,目光若有似无朝楼上一瞥。
二楼走廊的木地板上隐约传来了动物爪子敲击地板的“嗒嗒”。
小狐狸符符叼着那张灰色的脸,正在二楼来回溜达。
那张纸一样的脸在雪白锋利的犬齿下垂着,小狐狸溜达到窗户边,在窗玻璃上看了看映照出来的影子,发现鬼脸是一副仍阴毒扭曲的样子,它晃了下头,从小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像极轻蔑地嗤了一声。
茶厅里,林照归收回视线,他在秦雪放下茶杯重新朝自己看来时说:“我知道了。”
秦雪眨了眨眼睛。
身为当事人的秦雪还有些云里雾里,感觉自己就是讲了讲那日回老家的见闻,林照归注视她的目光却带着某种洞察,仿佛已经明白了所有事情脉络与真相。
林照归说:“现在我们可以帮你除念了。”
“啊?”秦雪下意识说,“这么快?”
林照归表情一直都淡淡,于姐在旁边碰了碰秦雪的手。
“林老板说可以。”于姐说,“那就是真的可以了。”
秦雪马上说:“噢噢,那,那麻烦您了。”
林照归起身,再度比出一个“请”的姿势,让秦雪和他一块去往灯铺的地下室。
于姐在秦雪扭头朝向自己时都不用等小姑娘先开口,先一步主动道:“我会陪你下去的。”
说完于姐又看向林照归:“我也可以去吧?”
林照归说:“可以。”
于是三人都移步到了地下室。
小洋楼的地下室空间也很大,挑高接近四米,和传统地下室给人的“逼仄”印象标签毫不相干。
秦雪在地下室看见了一些货架,上面摆着的似乎都是各式各样的灯具,正猜着这里会不会是林老板的仓库,再往前没走几步,忽然听得领路的林老板说:“再继续往前,可能需要你蒙上眼睛。”
蒙眼睛?
秦雪乍听一愣,内心第一反应是想还需要这样吗?可转念一想,她以前也没有跟灵异事件打交道的经验,在她看过的十分有限的鬼怪故事里,有时候,高人们“做法”的过程好像也确实不是普通人能看的。
秦雪马上说:“好的。”
小姑娘领到了一副眼罩,在周围世界黑下去时,她感到于姐在旁边牵过了自己的手。
那只手温暖又干燥,跟在医院里安抚过她的一样,她一拉就觉得心里踏实不少。
于姐好像在领着秦雪跟随带路的林老板继续往前走,秦雪任由对方牵着,有一个小小的疑问,它像一只被在心里游动的小鱼吐出的泡泡,突兀的缓缓的在心头浮起来。
秦雪心想:于姐不需要蒙上眼睛吗?
但才刚这么想完,她被示意停下来,膝盖轻轻碰到了某种硬物。
然后于姐让她转个身,她被轻按着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秦雪看不见的地方,她其实已经通过了一道暗门,来到了灯铺地下室更深的区域。
这里也有很多盏灯,款式五花八门,大多数都熄着,也偶尔有一两盏亮着。
林照归刚进入这个空间时,他朝四周陈列的灯盏们轻轻颔首,像是一种招呼,也像他进到这个区域的习惯性动作。
他只是爱在进来时招呼他们一下,无论有没有回应。
一张带抽屉的长桌靠墙而放,林照归走过去,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支白蜡烛。
白蜡烛被放置于托盘,林照归垂眸,看黒背白肚的小狐狸悄无声息出现在地下室。
符符跳上桌面,将那张它看管了很久的灰色鬼脸一仰脖甩到人手边。
没有火源,也没有风。
却听“呼”的一声,白蜡烛被凭空点燃。
火苗摇曳中,那张灰色鬼脸张大了嘴,面容比初见时更扭曲狰狞,林老板注视对方,轻轻竖了一根食指在嘴边,于是那大张的嘴什么声音也没真正发出来,就连火焰燃烧声仿佛都静了点。
丝丝缕缕的灰雾,像不断牵长的细丝线,它们绕着火焰凭空出现,又探向坐在椅子上蒙着眼睛的小姑娘。
但未能真正触及她。
反倒是秦雪身上像有什么东西与它们互相呼应,一些色泽质地相同的“雾线”慢慢的,被吸引着似的从秦雪身上散出来,在半空跟无法碰到她的灰雾融在了一起。
林照归双指并在蜡烛旁,翻手勾指,灰雾便往有蜡烛火光的方向退,带着“雾线”自秦雪的身上脱离。
等灰雾都回拢到差不多的时候,地下室里忽然刮起一阵风。
椅子上的秦雪一直坐着,她蒙着眼,对屋内发生的任何事都看不见,照常理来说,一般当人处于视觉暂时被屏蔽的状态下,其他感官应当会变得更敏锐,更容易听见或嗅闻到什么,就连皮肤上细小的汗毛都仿若比平常更灵敏。
可奇异的,秦雪被蒙上了眼,就像被蒙上了所有的感官。
她只觉得非常的静,周围也十分安宁。
——直到她隐约感觉到了风。
连通里外的暗门开了,风将一抹遗落在外的灰雾押解般送进来。
也就是在这团灰雾卷入室内的刹那,白蜡烛上的火苗一跳,烛火变得幽绿。
灰雾在绿烛光旁凝结,然后拉长,一个浑身湿淋淋,皮肤青白鼓胀,面色惨败的男人出现在了房屋中间。
他直勾勾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秦雪,眼神像注视某种他没能捕获的猎物。
于姐一步上前,挡在秦雪前面。
这终于凝出略微能看的人形的鬼似乎预备要说些什么,已经张开了嘴,可背后的林照归漠然注视他,随即林老板抬手,戴着乌色珠串的那只手掌心向下,盖住还在燃烧的绿色烛火。
男鬼便像被瞬间钳制了命脉,脸色僵硬且越发灰败。
——这就是秦雪那位死在了老家池塘的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