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姐妹（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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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苓也一定会遵守林照归的嘱托。
当一件事，它深深影响着人的生活，人在当下的全部情绪及精气神都只围绕着它转，对与它相关的一切都强烈而深刻的在意，那么，为了得到跟它相关的东西，哪怕它们只是略微沾了个边，甚至这可能是场一无所获的骗局，拼着那万分之一真能拿到什么的可能，这个人也会去做。
并义无反顾。
咖啡店一般晚上十点钟打烊，从九点半起就是店里的筹备打烊时间，于苓踩了一个九点半的点，按着林照归说的，在下班之前来到了有间灯铺的门口。
这是于苓第一回敲响有间灯铺的大门。
在得到灯铺老板不知为何发出的邀请以前，于苓过去也曾从这栋47号小洋楼前路过，并疑心过这家店究竟开没开过门，店里有没有人。
那时候她还有妹妹。
门响三声，林照归的身影出现在打开的门背后，开门便见门口站着一个神色恍惚的女人。
“……我来过这。”
于苓的目光放空，像是直接从林照归身上穿了过去，她没有跟谁说话，只是在自言自语。
林照归记得每一位来过灯铺的客人，他印象中没有对方。
于苓好像只是透过他在看一段过去，她通过林照归说这里有妹妹寄存的伞，门口石砖路，还有门头的复古装潢，它们关联起一段往日，让她忽然又拾回了一块时光碎片。
“……晓歌以前猜过这里是不是一家复古精品店。”于苓陷在回忆里说，“她托我留意这里什么时候开门，希望我能趁开门时看一看里面，因为如果是精品店，她就能到这里来帮关系好的同学看生日礼物了。”
于苓的视线随话语落在灯铺里。
林照归没有打断一位失去妹妹的姐姐的神思恍惚，他知道所有跟逝者相关的回忆对生者来说都有如珍宝，它们是一种珍贵且永远不能再增长的东西，所以他极富有耐心，能把任何毫无征兆开启的回忆都听完。
见于苓目光从失焦变得重新有焦点，林照归才平缓地接过话题：“很抱歉，这里只是一家灯店。”
于苓自回忆抽身，也终于看清自己身前正有一个大活人，思绪从幻觉般的回忆飘回现实。
如果她的状态更好一些，她的生活还没有经历这么沉重的打击和变故，于苓应该就会为自己的走神跟自说自话道歉，她原本并不是一个不礼貌的人，也生性并不沉默寡言。
可假如当下的时光里，一个人连像个程序设置好的机器人般活着都已经拼尽全力了，她的情感是一汪枯死的泉眼，谁还能要求她从中挤出余水呢？
于苓看着高个的灯店老板，她和她妹妹一样，看林照归的脸时需要仰头。
于苓嘴唇动了动，她目光落到实处后仍然看着空空沉沉的，她说：“我来拿我妹妹的伞。”
说完，过小片刻，可能是跟妹妹挂钩的事唤回了姐姐一丝活气，于苓补上一句姗姗来迟的：“……麻烦您。”
林照归从不介意自己的顾客是热情还是疏离，是礼貌或防备冷淡，他永远以相同的温和平静应对他们，按部就班地做自己需要做的事。
“不麻烦。”林照归说，“请进来稍坐一会，我去帮你把伞找出来。”
林照归的说法其实透露一丝古怪，因为既然妹妹的伞是“寄存”在他这里，他还提前和于苓说好了让对方晚上来拿，照常理说，属于妹妹的那把伞便该早就被林老板准备好了，而不是等人到了，才要去现场找。
然而于苓顾及不了那么多，她很快进店，被引到茶厅坐下，几乎有些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像游戏里接受引导的NPC，只等着自己做完了所有前置环节，就得到最终想要的任务奖品。
至于前置环节是什么都无关紧要。
林照归到和昨夜一致的位置找出了伞桶，从里面抽出了那把昨晚未真正交到小女孩手里的长柄雨伞。
于苓在木沙发上等待，她在林照归走出视野范围时就垂着头，视线呆板地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等林照归进入视野内，她就抬头，视线追着灯铺老板的行动走。
那一把长柄伞在于苓眼中弥足陌生。
等搜遍了回忆，确信自己从来没在妹妹手里见过它，当林照归拿着伞朝自己走来时，于苓心生出了迟钝的疑惑。
“……请问。”她看着那把陌生的长伞，“我的妹妹，她是什么时候在您这寄存了一把伞？”
还是这样的一把伞。
深黑色，从伞面到伞柄都纯黑，好像老家的旧风俗里，那些登门报丧的人会倒夹在臂弯的那种伞。
林照归提伞在距于苓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
“事情还没过去太久。”林老板回答，“就是最近。”
近在昨夜。
可于苓的目光中依然透着怀疑。
没有人会比朝夕相处的姐妹更了解彼此，于苓还总是很勤快地做家务，认真细致地打扫她和妹妹的小家。她的妹妹有时候因为学习太忙，在生活日用品上会犯小迷糊，于是细心的姐姐会留心妹妹的书包，帮忙倒掉侧袋水杯里的余水，将杯子洗净又塞回去，在天气预报通知明天有雨时，就提前将雨伞塞进书包的另一个侧袋。
“晓歌没有买过这样的黑色长伞。”于苓盯着黑伞说，“她也不喜欢黑色。”
还不到十七岁的小女孩，世界似乎就应该是彩色的。
于苓记得妹妹的那些小玩意们和文具，它们几乎每一件都经过她的手，或被乐于跟姐姐分享生活的妹妹主动拿给姐姐看过。
它们五彩斑斓，跟她妹妹本该拥有的大好人生一样缤纷。
于苓几乎疑心这家灯铺的老板在骗她，只是骗她这样一个心都死了一回的人，又能图到什么？
她终于从雨伞上抽开视线，抬头看了一眼驻足木沙发扶手边的老板的脸。
林照归已经沉默了有一会儿，只是静静地注视于苓。
当两人的目光相接，林照归看出于苓疑虑未消，他便知道，有些话是时候说了。
林照归道：“这把伞更准确来说，是你的妹妹向我借的。”
于苓明显愣了愣：“借的？”
“借的。”
林照归轻轻一颔首，看着这个一心惦念妹妹的姐姐：“你的妹妹之前来向我借一把伞，说想要去接夜班的姐姐下班。”
林老板没说“曾经”，只说是“之前”。
不知怎么，于苓对上灯店老板的眼睛，某种女性独有的直觉像一根突如其来的针，它最尖锐的部分倏地刺扎进她脑子里，一下捅破了那些原本正在升腾的其他揣测气球。
然后“啪”一声响，自某个被戳破的气球里掉出来了一样隐藏的东西。
——那是一个藏在脑海深处的，简直荒谬的可能。
这荒谬的联想方向让于苓瞳孔轻轻颤动，她终于有了明显情绪波动的面容倒映在林照归静湖一样的眼睛里，她在灯店老板的眼底看到一个面色逐渐困惑又仓惶的自己。
“我……”于苓动了动嘴唇，仿佛声音一瞬间变得干涩，有无形的毛发卡在她喉咙，刺探到了她舌根，让她话音是穿透重重阻隔挤出来的，“我妹妹，她是什么时候来借伞的？”
话刚说完，于苓忽然又记起来，老板之前才说过“寄存”的事也没过去太久。
就是“最近”。
“您刚才说是最近。”于苓心跳跟语气一样继续，追问道，“这个‘最近’是有多近？”
林照归如实告知：“就在昨晚。”
于苓一刹那瞪大了眼睛。
林照归：“她是昨晚来向我借的。”
答案落定。
最不可能的荒谬猜想被印证成了可能。
于苓却呆若木鸡。
过了半晌，茫然吃惊慌乱等种种情绪都在于苓脸上一闪而过，最后定格成了一种复杂到难以言喻的神情，她好像想要相信，又不敢信。
“这怎么可能呢……”失去了妹妹的姐姐喃喃自语，她开始摇头，“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我妹妹怎么能昨天晚上到你的店里来借伞？我妹妹……晓歌她明明就已经——”
叩叩叩。
是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未完的话。
灯铺的门没关，林照归在晚上接待异性顾客，永远会将门至少留半扇。
也因为门没关，所以在林照归的眼中，他看见敲过门的人身影直接出现在了门旁，对方像是被一团雾气笼罩而来，穿过由浓雾凝成的“任意门”，直达他店门跟前。
他今夜等候的另一位客人到了。
“老板！”
女孩面色青白的脸探进来，语调却并不死寂，还带着一点认为老板信守承诺，为自己敞开了店门的消音。
她活泼道：“我又来找你借伞了！”
今晚没有下雨，出现在门口台阶上的小女孩全身却仍湿答答的。
是她死去的那个世界一直在下雨。
林照归循着招呼声看向店门，茶厅离店门尚有一段距离，于苓看不见出现在门口的晓歌，可有间灯铺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地方，普通人来到了这里，只要林老板本人不有意识地加以克制，普通人也很容易感受到一些神秘玄妙的东西。
更遑论于苓本就是晓歌的执念里的重要角色。
她看不见妹妹身影，但听到了妹妹的敲门声。
谁在敲门？
于苓还看见林照归明显是在向门口看，那好像还不只是普通查看。
于苓看见对方像跟什么人打招呼似的，往店铺大门微微颔首。
店门口有什么？
于苓也探身向大门方向，于是探头进来的游魂在找到老板踪影时，也看见了她。
“咦？”门口的小女孩发出了疑问声音。
女孩主动走进了店内，迈着仍有一侧膝盖难以打直的腿，行走起来一步一顿，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明显非人的鬼气森森。
她看着于苓道：“姐姐？”
而于苓听不见这句话。
于苓还在看林照归，问：“老板，你在看什么？”
“姐姐？”晓歌又叫她，“你看不见我吗？”
林照归说：“在看来借伞的人。”
于苓坐在沙发上晃了一下。
“是啊姐。”走进茶厅的晓歌歪着脑袋，她停在林照归身侧不远处，“是我啊，我来找老板借伞。”
于苓还是听不见鬼魂说话，她嘴唇连带着牙齿都轻轻颤抖起来，上下牙磕碰着，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老板。”于苓说，“别开玩笑了。”
即便是再想妹妹，再无法接受对方的离开，在于苓的认知里，妹妹的确是已经走了。
可在她的心里，同时存在着另一种声音，她的余光在无法克制地往林照归刚才看过的地方看。
万一呢？
于苓探寻的余光穿过了迟缓的游魂。
游魂在自顾自地继续跟她说：“姐，你怎么先我一步来这里了？今天是提早下班了吗？”
林照归甚少做生者和亡者的传声筒，尤其是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通常会更愿意让他们直接沟通。
他将手里的伞递出去，示意于苓接过：“她就在这。”
于苓死死盯住了这把黑伞。
林照归：“你想看见她的话，就将伞打开吧。”
于苓嘴上还在说：“我妹妹她明明已经——”
可身体违背了大脑，情感盖过了理智，于苓手上已经接过了伞，伴随着一句话未说完，她按下长柄伞上的按扣，长伞的金属骨架倏然挣脱束缚，伞面迅速被支撑起来，像一朵黑色的蘑菇或一片黑色的云，在室内嘭的一声盛开。
于苓举着伞，妹妹的声音忽然就飘进了耳朵里。
“——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啦？”
作者有话说第10章 姐妹（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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