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赫里往事录（一）》rogied

1、第一个梦

　　“明亮的星，我祈求你那样坚定，
　　但我不愿高悬夜空独自辉映，
　　并且永恒睁着眼睛——”

　　孙嫣趴在灾区学校的课桌上补觉，耳边是老师声情并茂的朗诵声，她的座位临窗，阳光十分刺眼，她的脸贴在投射在课桌上的一团光里。

　　这个学校只开设一个班级，学校录取了所处基地中全部二十岁以下未受辐射感染的孩子，共二十人，孙嫣就在其中，她被从十米厚废墟下的地下空间里救出，为了保证后续不受到二次伤害，她的吃住都在学校。

　　基地在战争之前是一座一线城市，但搜救队搜到的健全成年人很少，大部分不是在医院就是公墓里躺着，目前只能招聘到语文和数学课的老师。

　　于是，这节课又是语文课，孙嫣怎么也睡不着，但她也不喜欢听语文课，她的目光从窗外萌芽的草坪上掠过，不经意间对上露在窗台上方的一双明亮的眼睛，孙嫣吓了一跳。

　　这双眼睛来自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因为显瘦而显得双眼格外大，瞳孔在眼眶中占比很大，黑得像漩涡，像要把人吸进去，这样一双眼放在其他人身上通常很骇人。

　　而在对方身上，孙嫣却感受不到一点恶意，女孩的目光澄澈又充满向往，像清晨的露珠，在纯粹而坦彻的目光衬托下，那片黑仿佛只是阳光下方的阴影，与一池水，一朵花没什么不同，因为只是一双眼睛。

　　老师已经诵读至：

　　“用圣水冲洗人所卜居的岸沿；
　　或者注视飘飞的白雪，
　　像面幕———”

　　不知是不是孙嫣的目光过于炽热，女孩很快转过头来，二人目光相撞的一刻，女孩迎着风跑远。奔跑间，女孩被身上过长的旧T恤绊了一跤，她摇摇晃晃支起身，从树林中的矮墙一跃而出，发尾在视野里抛出一道弧线，如同一道白色的光，又或是调皮的鸟，转瞬消失不见。

　　“灿烂，轻盈，覆盖着洼地和高山。”

　　孙嫣不可思议地翻来课本，恍然看着这行诗，“飘飞的白雪”，多么形象啊，比起难以捕捉的光或鸟雀，女孩更像一片随风飘荡的雪花，生动而美丽，她不由自主地坐直身体。

　　“这首诗是诗人留给人世的最后一首诗，是一首浪漫主义诗歌，是一首呼吁我们热爱生活的启示诗。”老师环顾讲台，

　　“孩子们，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死于战争、疾病以及一切将我们的身体湮灭的灾难，但我们的精神与爱永不消磨，就如同我们的祖父、曾祖父就给我们希望那样，我们的精神将借由爱来得到传承与永生。”

　　老师边说着眼泪边流下来，“所以我们更要去爱这个世界，去用心珍惜这个世界的甘苦与真诚。”

　　台下的同学们已经见怪不怪，他们知道语文老师的父母、妻子以及孩子在一周前全部死于辐射病，孙嫣想，语文老师可能是在诗里和她一样找到共鸣了吧。

　　此外第二件令孙嫣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白天的插曲放松了她的大脑神经，这让她获得了八个小时没有噩梦的有效睡眠时间，以至于醒来后差点迟到。

　　休息时间充足后，孙嫣整个人精神不少，甚至加入了语文课的课前朗诵，老师同学看了她好几眼。

　　连着三天，同样是语文课，窗外都会响起微弱的手掌与红砖摩擦的声音，孙嫣探出窗，看到女孩摆弄地上的石子。

　　她的个子太小，短袖在身上变成了裙子，枯黄的长发，因打理不当而打结。

　　下课了，孙嫣再次伸出头，那个瘦脱相的孩子又不见了。

　　简直神出鬼没。

　　孙嫣鬼使神差地在窗边放了一袋饼干和一张纸条，“你叫什么名字？”

　　孙嫣等了一天，纸条与饼干原封不动，不过她没有气馁，接下来三天依旧放上饼干和字条。

　　星期四放学，孙嫣发现角落里的饼干不见了，纸条上留下两个歪歪扭扭的字——“苏融”。

　　苏醒的苏，冰雪消融的融。

　　很好听。

　　孙嫣在纸条上写下，“我叫孙嫣(^_^)很高兴认识你。”

　　周五孙嫣提前做完作业，从厕所窗户跳出去，苏融依旧在地上写写画画。

　　孙嫣像靠近一直流浪猫一样蹑手蹑脚走到苏融身边，苏融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跑，孙嫣试探性地隔着些距离坐在苏融身边，苏融也没有动。

　　孙嫣有很多话想问她，但都没问出口，苏融大抵也是如此。

　　二人就这样坐在新春的草坪上，一言不发。

　　夕阳西下，苏融沉默起身，拽了拽衣服下摆想要遮住腿上的刀疤，走了几步，她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双手的食指和大拇指首尾相连，将孙嫣惊愕的脸框在里面，随后头也不回的翻过围墙扬长而去。

　　周一早上上学前，孙嫣从营养箱多抓了几袋饼干，又拿了一袋牛奶放在窗边。

　　苏融的长发变成齐耳的短发，发尾参差不齐，有几处存在粗暴扯拽后脱落的痕迹，两侧的碎发在低头时总是触碰到食物，苏融嫌恶地甩甩头。

　　孙嫣看着狼吞虎咽的女孩，迟疑道，“那个，我帮你把头发扎一下，可以吗？”

　　苏融眨巴眨巴因瘦弱而显得格外大的双眼，道，“为什么？”

　　孙嫣道：“你要是不想扎不扎也可以。”

　　苏融道：“我是问你，为什么要给我吃的，为什么，帮我扎头。你要卖了我吗？还是要我为你做其他的什么事？”

　　孙嫣不答反问，道：“你觉得我是坏人吗？”

　　苏融摇摇头。

　　孙嫣也往嘴里塞了块饼干，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孙嫣也问出了最好奇的问题：“你为什么总在语文课来学校？”

　　苏融又不说话了，她抬头看着夕阳光一点点消失在地平线，过了许久才道：“最开始是因为，我爸睡了我才能出来。”

　　“为什么？”孙嫣疑惑的看着苏融。

　　苏融缓缓低下头，道：“我爸喜欢喝酒，喝多了就开始打人，打完人就睡觉，我是趁他睡着了才偷跑出来的，不过一会还要回去，不然晚上他找不到人打，就会去闹事，他一闹事，辖区的黑管就会来找我，我就要多挨一顿打。”

　　孙嫣有些后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也怕多说多错，于是选择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第一次来这，我不知道是在上语文课，路过大门的时候，保安以为我是逃课的学生，他问我哪个班的，我随口编了个班级，趁他打电话的功夫，躲在那个沟沟里。”

　　孙嫣心下了然，那里是两栋楼交界的排水沟，是个监控死角，又有花坛遮挡，苏融蹲在最里面，外人根本看不到。

　　“我听到很多人说话的声音，‘明亮的星，我愿学你坚定不移，但不学你长夜独明，孤悬中天’，是你们学的一首诗吧，好听，但不知道什么意思。”苏融模仿着语文老师激昂的语调复述一遍。

　　孙嫣有点想笑，还是尽力压住嘴角，一想到自己语文课也没怎么认真听讲，就笑不出来了，她岔开话题：“上次你走之前的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啊？”她边说边模仿苏融之前的姿势，伸出双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在眼前连在一起，将苏融的脸圈在里面。

　　苏融笑了，她不笑的时候清清冷冷的，一笑桃花眼就往上翘，像冰封的山透开缝隙，冰层下开满火红的花，“我在给你拍照呀。”

　　孙嫣怔愣地问：“为什么给我拍照？”

　　苏融再次举起双手做出拍照状：“照片可以把我不想忘记的时光留下来。”她抓起孙嫣的手放在自己心脏处，“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好像很喜欢你，每次见到你它都跳得好快。”

　　孙嫣脸腾地红了，她不自然的抽回手，苏融原本也把手放在她的心口，此刻突然侧耳将头贴到她胸口，“咦？你的心跳得也好快，你的心也喜欢我吗？”

　　孙嫣被烫到般跳了起来，有些羞赧，“你以后别随便说喜欢别人了，你才多大啊？知道什么叫喜欢吗？”

　　苏融撇嘴道：“我知道呀，你们老师不是说了吗，喜欢就是，对一个人或物有好感，我对你就有好感啊，我喜欢你给的饼干，喜欢跟我聊天，和你聊天我感觉很开心，这不就是喜欢吗？还有，我今年十四了，你呢？”

　　孙嫣摇摇头，看来对方理解的喜欢只是一种单纯的美好生活的热爱，是自己想岔了，她呼出一口气再次坐到苏融身旁温和道：

　　“我今年十六，其实你说的没错，喜欢有很多种，比如大部分父母会喜欢自己的孩子，活下来的人会喜欢救下自己的人，朋友也会喜欢自己的朋友。但是，以后不要对别人随便说喜欢了，人和饼干是不一样的，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情感和私心，比如——”

　　孙嫣指了指校门外牵着手的情侣，“这个男生喜欢这个女生，这个喜欢就包括他想和这个女生一起生活，做出一些…呃…恋人之间的特殊行为以及生下并抚育他们共同的后代，这种喜欢只能存在他们彼此之间，不能再有第三个人。”
　　“再比如，我们才刚刚认识，你也不了解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看到的只有我的外表，这种喜欢是肤浅的，同样的如果有一些心怀不轨的人说喜欢你，并且对你动手动脚，或者要你做一些你不愿意的事，你也不要同意，他们不是真的喜欢你。”

　　苏融想了想道：“你说的我记住了，但是我觉得，你是个好人，至少比我的父亲对我好，我不能喜欢你吗？”

　　孙嫣心虚道：“如果你说的是朋友之间的喜欢，当然可以，我非常高兴和你成为朋友。”

　　苏融沉默片刻：“朋友之间的喜欢是什么样的？”

　　孙嫣绞尽脑汁：“就是，我们有共同的兴趣爱好，相似的看待问题的态度，我会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帮助你，会为你有所成就感到高兴。”

　　苏融问道：“那你喜欢吃饼干吗？”

　　孙嫣：“喜欢。”

　　苏融道：“我也喜欢。”

　　她又问道：“你有父母吗？”

　　孙嫣道：“没有了，但我觉得我自己能够独立生活。”

　　苏融沉默良久点点头，再次问道：“那你有除了我以外的其他朋友吗？”

　　孙嫣摇头：“没有，他们都不喜欢和我玩，你呢？”

　　苏融道：“我也没有。我同意和你建立朋友关系，我觉得我们有共同的兴趣爱好，相似的生活态度，我会在你需要的时候帮助你，我希望你也如此。”

　　孙嫣微微一笑：“我会在你需要的的时候陪伴你，和你一起分享快乐与忧虑，我们有着相似的生活态度，我愿意和你成为朋友。”

　　苏融拍了拍腿上的灰，起身道：“我该走了.”

　　孙嫣抬头望去，天色微暗，她心中失落地抓住苏融的手：“明天你还来吗？”

　　苏融不置可否，右腿一瘸一拐地走了。

　　孙嫣笑了很久，但不知道自己在笑，知道天彻底黑了下来，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能一个人在黑暗坐了很久。

　　她笑着双手合十向东边传说中的雪山一拜，感谢帕赫里山神，今天我交到了一个朋友，如果您能听到我的心声，请您保佑我的朋友，孙嫣拜上。

　　公元3025年六月一日，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