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道》尤嘉卉

5、夜宴

　　段秉昀注意到他身上穿的衣服，忍不住顶了顶后槽牙。

　　这套衣裳他有印象，想当初是自己在闭关前留给他的。单看款式只是亲传弟子的门派服，但面料是用昆仑玉山最高处的冰蚕丝织就的，缎面上还有自己暗藏的法诀，隐隐约约的，在阳光下反出一些草书的痕迹。

　　他没想到他居然会穿这衣服，按理来说他有数不尽的华服，并不缺自己这一件。

　　他又想到在各类杂书上看见的，说这廖长府主性情古怪，心狠手辣，招供犯人独有一套，除了死人就没有他撬不开的嘴。

　　这又是在演哪出？

　　下午时他的那做派，还可以理解为是迫不得已的做戏，毕竟对师尊不敬是大罪。但现在只有他们二人，这又是为何？做戏做全套？

　　难不成是专门来恶心他的？

　　段秉昀微眯着眼，越来越猜不懂他这徒弟的心思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慢悠悠地绕了一周，说道：“这屋子如师兄所说，与我闭关前别无二致。”

　　廖乘垣在一张小桌旁坐下，手里还拿着那把刀，看似没有任何波澜的问道：“掌门是这样说的？他说这屋子都是他派人打扫的？”

　　“不是吗？”

　　廖乘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起了其他的。

　　“师尊，这屋子可还满意？”

　　说实话这屋子的摆设会让他感到舒适，但这两日见了那些“高科技”，现在再看这些心里觉得有点落差，也想让自己的屋子像那些一样，成为新时代的一部分。

　　段秉昀只原地看了一圈，难掩眼中的失落，不是，是根本就没想掩饰，低头抚摸跟他一起来的机器小人。

　　“满意？也就那样吧。”

　　廖乘垣这么多年也是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他故意流露出来的失落。他狡黠一笑，想着逗一下他故意说：“既然师尊不满意这里的话，明天再派人把这里都拆了搬出去，全按师尊喜欢的来装饰。”

　　他看见段秉昀眼底明显的惊慌一瞬，连忙说道：“倒也不用这么麻烦徒儿了？这样也挺好的。”

　　廖乘垣看着段秉昀这样不由感到舒心，“是吗？”他用手指在桌子上有节奏的敲打着，好像在考虑着什么，“师尊饿了吗？我们去用膳吧。”

　　段秉昀犹豫了一瞬才点头答应。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跟廖乘垣待在一起感觉跟以前很不一样。以前也说得上是尊师重道的典范，可现在呢？

　　师徒两都在互相猜忌。这些没共度的时间，让段秉昀感觉廖乘垣经历过很多，多的让他都不愿真正相信自己的师尊。光是今日见的这两次，就是一直在试探他。但他并不讨厌这种试探，他也在试探他，他试他是否可靠，试他是否还敬重自己，试他是否如同书上说的位高权重。

　　现在这情况让他有些摸不清楚，只说表面上的话，廖乘垣做的并无不妥，但这在一对师徒身上就不对了。

　　或者说他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他想他的大徒弟现在非常需要自己，一直这样多不好啊，段秉昀在心里摩拳擦掌，徒儿就让师尊来关心你吧。

　　廖乘垣邀他在以前常吃饭的榭枫亭用餐，亭子如名，亭台水榭，一湾浅浅的流水围着亭子绕了半圈，旁边都栽种着枫树，只是还未到秋季，树叶不是血滴般的红色。

　　亭中的茶案上放置着一口锅，锅是由九小格组成，正氤氲的冒着热气。一旁还安置了个红木架子，整整七层，放满了各味珍馐。

　　“师尊，这是你爱吃的九品锅。九品锅有九味顾名九品，但师尊唯独只爱最后一味——赤九。”

　　廖乘垣夹起一片晶莹剔透的鲈鱼片，在煮沸的汤料中涮了几秒，白色的鱼片在红色的汤锅中翻涌。段秉昀下意识想到，他这个徒弟是否也是这样，把道戒府那些恶徒按在滚烫的红汤中，慢慢熬成血水的。

　　廖乘垣继续道：“所以我特地为师尊研制了这九种不同麻辣程度的赤九，还望师尊喜欢。”

　　等差不多鱼肉好了，廖乘垣把肉夹到段秉昀的碗里，好整以暇的看着段秉昀吃。

　　段秉昀夹起煮的白嫩细滑的鱼片，看廖乘垣的样子就知道肯定不安好心，但他还是把那片鱼肉吃了。

　　鱼肉入口的瞬间他就感觉到直冲天灵盖的辣，但在廖乘垣面前，露怯就相当于认输。他强忍着辣，以最快的速度封住了自己的味觉。

　　然后强装淡定，冷静的评价这道鱼，仿佛刚被辣的不是他一样，“嗯，肉质鲜嫩灵力充沛是上等的灵鱼，徒儿有心了。还有这九品锅的味道也正和我的口味，乖徒儿真是用心至极呢。”

　　廖乘垣在看见他把他在魔界专门采买的魔鬼辣椒，面不改色的吃了下去时，嘴角就已经隐隐在抽搐了。可能是心理作用，一听他到他说“用心至极”这几个字，总觉得他是在冷嘲热讽自己。

　　段秉昀看见廖乘垣吃了瘪，便高兴起来，就连刚吃那辣的流眼泪的鱼肉也觉得不甚重要了。

　　其他菜没吃两口，段秉昀又夹起一片鱼，没再在廖乘垣涮的那一格涮，挑了前面几个之一，一上一下漫不经心地涮着，看似不经意的问起，“徒儿如今是威震八方的道戒府主了，修为应该也是数一数二吧。这段时日我在藏书阁中看见一个榜，上面说道戒院的廖府主不论是修为还是容貌，都当是现世第一。”

　　廖乘垣轻笑道：“若是以前这么说还可以，但现在师尊出关了，这第一的位置我可是不敢坐了，特别还是师尊亲口说的，我自愧不如。”

　　段秉昀倒是很会抓重点，没有被带进沟里，“意思是除我以外，你就是最强？你现在…”他放出一缕神识探查廖乘垣的修为，“你居然是渡劫期修为！”

　　廖乘垣想着这一盘怎么都该他来怼他了，他说：“还是不如师尊的。若没有当年青涯谷的事，如今修为断是比现在高的。”

　　段秉昀毫不自谦，骄傲道：“那是必然的。”不然怎么能是你师尊呢。

　　廖乘垣：“……”

　　不是，你关注的重点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

　　他只是谦逊一下，没想到现在师尊连场面话都不说了。如今的段秉昀是比他想象的，变化还要大的多。

　　他举杯与之对酌，又把话题抛给了段秉昀，“师尊这次闭关必然是领悟了不少吧，就连性子也变了不少。”

　　段秉昀想过对方会说自己性格这事，没想到会这么快，是没话找话，是随口一问，还是另有谋划呢？

　　段秉昀轻挑眉尾，喝了口手中的茶水，慢慢抬眼看向他，廖乘垣感觉他的眼神如有实质，像一块刀一样随着他的扫视，从他的头划到脚，血淋淋鲜血直流，“就连徒儿也察觉到了吗，我刚出关时，见了掌门师兄，师尊托师兄带了一句话，他说要我‘随心’。我在藏书阁这数日翻阅典籍，也领悟到不少，我认为先前的很多东西都是不妥的，譬如性格。”

　　说到这他侧目看了廖乘垣一眼，眼尾轻挑，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还有很多其他的，徒儿以后就知道了。”

　　“我想再确认一遍，单论修为除我外，你是不是最强？”

　　“单论修为，昆仑玉山的徐皋前辈与我相当。”

　　段秉昀思索了一会儿，好半天才想起：“这个徐皋，我有点印象，我记得我闭关前他就已经是渡劫期了，他这些年都没有长进吗，那应该是个老头了吧。”

　　廖乘垣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段秉昀现在如此的不忌口舌，“师尊慎言，徐皋前辈只是皮相有衰色，也正当壮年。”

　　段秉昀了然，自顾自总结道：“所以就是说，修真界若说修为和容貌你当为榜首。”

　　廖乘垣沉默喝茶，好一会儿才说：“师尊谬赞。”

　　“如此我便放心了。”段秉昀从容的夹了一道菜放到他的碗中，“徒儿真是厉害，若是以后师尊不行了也有了可依仗的本事。”

　　两人推来推去的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听的段秉昀好没意思，菜没吃两口光去说话了。最后没说几句，就被段秉昀打发走了。

　　段秉昀独自在庭院中闲散，望着天边的那轮缺月。未至初一十五不见月圆，但残月的光辉仍不减当年，让周围的星辰黯淡无光。

　　如今的修仙界也是这般的月明星稀。

　　廖乘垣打道回了道戒府，他其实是想留下来的，但看师尊一直婉言让自己早些睡吧好好休息，就是明摆着赶自己走，人还是识相点好，现在他们还只是表面做派，没了这做派，他们两个人说不好会是什么局面。

　　今天师尊说的话就很耐人寻味，什么叫“可依仗”？如今师尊虽是新进出关，但不论是修为还是地位他都是顶端的存在。自己相比之下稍有优势的就是长府主这位置上的权力了。

　　“权力吗？”豆大的灯影下，廖乘垣一半脸埋没在黑暗里，“不知道他想要这权力做何事，清心寡欲千年的人，竟也有了欲望，真是件趣事。”

　　次日，段秉昀捧着一本《机械的心脏》拜读，正读到兴头上，突然有人火急火燎的闯了进来。

　　“师尊！”魏兼听推门而入，在看见段秉昀的一瞬间沉下去一点，像是怕师尊责骂，“师尊怎么不接我电话？昨日你让我设宴，我一早就准备好了，结果师尊却没来，害我白高兴一场。”

　　段秉昀放下书，想起来是有这回事，但要给自己找回点脸面，故意板起脸说：“怎么，这你就是慌了，就这样你能干成什么事，我都怀疑你这峰主之位来的不实。”

　　魏兼听有些委屈：“师尊说的是。”他委屈巴巴的抬起头，“还有师尊，三师弟来不了了。”

　　“嗯？为何？”

　　“我去问了下，师弟他最近闭关了，还要段时候才出来。”

　　段秉昀：“也就是今天你准备宴席，结果两个人没来，两个人就是一半，一般的人都没到场。”

　　魏兼听说：“不是。”

　　“不是？意思是还有其他人来吗？”段秉昀还抱有一丝期望。

　　魏兼听有些不好意思，眼神飘忽不定：“不是，大师兄也没来。他说昨晚跟你见过了，今天事务多就不来了，让我代他问你的安。”

　　段秉昀：“老二你若是这样做事，以后让我怎么放心交事给你。这只是个我们师徒几人普通的宴席，你就搞成这样。”

　　段秉昀向魏兼听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魏兼听以为师尊要罚自己，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师尊要罚什么就罚什么吧，弟子绝无怨言。”

　　“想什么呢，就是让你过来。”段秉昀快被他搞笑了，待他走近，让他坐在一旁，没有魏兼听想象中的打和罚。

　　“老二我今天不想罚你。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在我门下的三个弟子中，排中间的是最容易吃亏的，老大天赋高能力强，容易看不见你的努力。老幺最小，又免不得照顾。所以我希望你能明白，在修仙界中能力是很重要的，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坐上现在这位置的，但凡事要想长久，就要经营，做人做事都是一样的。”

　　“今天这事就算是我出关来给你上的第一堂课吧，记住做事不能因为它简单就轻视，就跟不能轻视你的对手是一样的。”

　　“这事……”魏兼听欲言又止，最后忍住了，只软软的应了一声，算是听进去了。

　　段秉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别垂头丧气的。你去把你准备的吃食给我拿两份来，既然做都做了，就把菜派人送他们门上去，就说是师尊出关请他们吃的。”

　　魏兼听出门后，一直侯在门口的弟子前来，魏兼听吩咐道：“你把我一早准备的饭菜，备好三份，每人送一份去。我师尊那一份是额外加了xxx的，不要搞错了。”

　　不一会儿就有人端着整整三十七道菜品，陆续的进了段秉昀的书房。

　　“师尊，这些都是你以前爱吃的。”魏兼听挨个端起放在段秉昀面前，“这是楚夷花糕、桂酿蟹、九品锅、芙蓉玉麒麟、飞龙汤。现在刚入夏，没有新鲜的桂花做这道桂酿蟹，味道肯定不如师尊先前吃的。九品锅知道师尊只吃最后一味，所以九味都弄成了赤九。”

　　段秉昀看着前一晚才吃过的一样的菜品，笑而不语，最后只是说：“嗯，你下去吧。”

　　魏兼听是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准备一早上的吃食，最后只落了这几个字，他连忙道：“不是，师尊，是不是——”

　　段秉昀抬眼正视他，让魏兼听不禁一颤，然后给了他想要的一点肯定：“哦，做的不错，下次加油，下去吧。”

　　魏兼听还想再说些什么，硬生生忍住了，轻声道了声“是”，就讪讪然出去了。

　　大徒弟一见自家师尊出来了，立马围了上去：“师尊。”

　　魏兼听一改在段秉昀面前，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模样，厉色对自家徒儿说：“你跟我去趟掌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