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道》尤嘉卉

1、出关

　　剑极宗外，藏隐山脉。

　　山脉的最高峰是藏隐峰，从外看也不过是座郁郁葱葱秀木繁阴的山，实在是普通。但一靠近山顶，就会发现这里有一洞府别有洞天，与外界的炎热不同，就算是夏日洞内也在悠悠的飘雪。

　　一位身着雪衣的修士，正盘腿坐在一张千年寒冰床上打坐。他的周身都是入眼茫茫的白雪，人与景几乎快融为一体了，雪缀在衣裳边缘处，模糊了界限，连衣服与床的边界都分辨不出。

　　他的睫毛上凝结了厚重的冰霜，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像蝴蝶振翅般，他的睫毛微不可查的颤抖了一下，肉眼可见眼皮下的眼珠左右快速的转动，如同梦魇了一般。

　　段秉昀感觉有股暖流从头顶流入百骸之中，转而流向识海内，骤然心生警惕，在识海中猛一睁眼，四周环顾查看异状。

　　识海内也弥漫起茫茫大雾，叫人不可视物。他一踏入其中就发觉不对，这里灵力比往日格外充沛许多。不远处亮起团光亮，散发出独属于仙界凛冽的灵力。

　　一道声音轻笑了下，用缥缈无依的声音说：“段秉昀，凡尘已过千载，你还要在这里躲到什么时候。”

　　“修大道者，可不是你在这苦修就可达到的。修者，修的不只是身，更甚者是心。先修身再修心然后是思道，最后才能得道。千年光阴我想你也该领悟到这一层了，在这里只你一人，怎能修心。修心便是要感念万物，格物致知……”

　　洞府中的积雪开始融化，洞顶上消融化成的水珠，正滴落到盘坐着的修士的睫毛上，恰好打湿了上面的冰霜。

　　段秉昀被冰冷的水滴一激，缓慢睁开了眼，脑子里还盘旋着那声音最后的话：“出来吧，一切的答案都在这方寸之外。”

　　这是要自己出关吗？

　　他活动了下许久未动的手，再次查看近期只涨了一点的修为，叹了口气。

　　或许闭关在前期是能帮自己提高修为，但越到后面他能感觉到洞府内灵力的式微，没有充足的灵力就不足以维持洞内的冰雪，所以冰雪正在慢慢消融。

　　出关是有必要的。

　　那仙界大能怕自己不信还说了一件事，这两日他这个洞府会有无妄之灾。为了验证可信度他决定等这无妄之灾出现后再出关。

　　一滴水再次落到他的脸上，他淡然的挥手抹去。

　　段秉昀盯着洞府内正在消融的冰雪。

　　如果能够在这洞府变成水帘洞之前出关就更好了。

　　.
　　剑极宗今日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轻门熟路的径直往魏长老的主峰处去。路上遇上峰上的洒扫弟子，弟子也是见怪不怪了，镇定的拿起传唤法器。

　　“报告师尊，李副主来了。”

　　魏兼听刚泡好了今年新制的明前茶，茶气正盛，又用灵力滋润浸泡，是能助人修习的好东西。他刚端起茶杯，一阵风袭来，门窗大开，震的茶杯里的茶水也荡了起来，晃出去大半。

　　“李则明你给我出来！”

　　魏兼听擦拭着自己手上溅到的茶渍，完事把手帕一扔，抬头往门口望去，正好一身玄衣金色腰带的人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欣喜，语速都不自觉的快了，“快，我刚领悟了观山剑法的第八重，来跟我过过招，今天我肯定可以打得过你。”

　　魏兼听闻言放下了茶杯，手指尖被滚烫的茶水烫的泛红。他左手捏了捏指尖，有所顾忌地说：“这么有自信？李则明你别忘了上次……”

　　李则明明显不想回想起上次的经历，轻微的皱了皱眉，不赞同的说：“今非昔比，士别三日还当刮目相看呢，我今天定要赢你。”

　　“比武台太小了，不能展示出我观山剑法万分之一的姿态来，”李则明低头佯装思考了一下，坏笑着说，“我们就去后山边界的藏隐山打吧，那里够宽敞。”

　　魏兼听自然是同意了，两人步行前往。

　　对，就是步行，修仙人不御剑而是走路。因为前两年道系的廖长府主立了个规矩，在门派内不许擅自飞行，外出需要御剑的还要提前审批，除了特殊情况外，这些都详细的记在修真界自己的宪法《道戒法》中。

　　修仙人脚力都不差，不一会儿两人便在山下站定。

　　“魏峰主，上次你赢了，这次便先让你一招。”

　　魏兼听没有答话，李则明还想开口提醒下，下一秒魏兼听就提剑毫不留情地刺了过来，李则明偏身闪过，但肩处的头发没有幸免，他看见被削落的长发落在地上。

　　他摸了摸断发处，一脸的不可思议，“魏兼听！你怎么可以削我头发，你不知道头发是我命根子吗！”

　　魏兼听往他的头顶看，好像是比上次见面少了些，又看了看束起的马尾，嗯，马尾也细些了。

　　李则明感受到他的目光，瞬间耳红脖子粗：“看什么看！注意看我的剑！”

　　也许是为了分散魏兼听的视线，也或许是真的动怒了，剑气都带了几分凛冽，他展剑挥出观山剑法第六式。

　　“——吞山河！”

　　玩笑话开过了，两人都认真了起来，见招拆招，进退取舍有度，僵持下两人已经相互喂招上百回了。

　　魏兼听又卸下李则明一招，向他挑衅：“李副主，你的‘倒沧海’呢，让我开开眼。”

　　魏兼听早就做好了准备，“倒沧海”这一式会让剑化出实体剑意，是一把巨大无比的“虚空之剑”，这把剑唯一的弊病，就是蓄力太长而且攻击范程较小，速度跟上也是能躲掉的。只等李则明的大招续好力，剑光乍现，他一个虚晃，避开他的攻击范围，但，好像跟想象中的不一样——

　　“‘倒沧海’变式之——‘沧海桑田’”魏兼听看着在李则明身后浮现出上百把“虚空之剑”。

　　说好的单攻怎么变成了群攻啊！

　　攻击范围太大了，根本躲不掉。怪不得李则明怎么有信心，原来是领悟了变式，剑痴真是可怖。

　　在被万剑穿心之前，魏兼听防御全开。但后背仍是不住的冒冷汗，今天这场下来，没个十天半个月的是下不了床的。

　　剑影将至时魏兼听的身上金光乍现，凭空形成了堵空气墙，隔绝了临至的百剑。魏兼听在这堵墙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师尊。”

　　“轰”的一声巨响，两人同时望去。原来是那些剑在空气墙的阻隔下偏离轨迹，大部分都打到了右侧的藏隐山峰上。幸好是在偏僻的后山没什么人，如果是在练武场的话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受伤。

　　藏隐山峰体被剑豁然砸出个大洞来，问题不大。只是从砸出的洞里无端涌出许多水来，一时间竟像瀑布般壮观。

　　不过是破了个洞，魏兼听看了一眼就转回头继续盯着空气墙看。空气墙上有金色的狂草流动，淡淡的跟师尊衣服上的纹路相似。

　　他忍不住靠近，离的空气墙近了些，感受到更浓烈的气息。这时李则明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侧，用手肘戳了戳他。

　　魏兼听没心情跟他玩笑，甩了甩手，不耐烦道：“李则明，别烦我，我现在没空跟你开玩笑。”

　　但那手非但没有收回去，反而戳的更凶了。

　　“你干什么……”

　　话音未完，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隔得很远听的有些不真切，又如碎冰碰壁般，那声音在唤自己。

　　“魏兼听？旁边的是……李家小辈？”

　　魏兼听怀疑自己幻听了，瞪大了双眼，一侧身就看见刚才炸出的洞里，已然出现了位仙人。

　　仙人头戴玉冠，束了高高的发髻。蓝色大衫轻盈飘逸，在阳光照射下呈现出单调的繁华来。银色腰封右侧佩着本命剑，面带不可侵犯之色，烨然若神人。

　　段秉昀如今已是半步渡劫的修为，早已不需假于物就可凌空而行。他的速度很快，不过眨眼的功夫就从那座山头，悄然落在了两人面前。

　　两人呆在原地，直到看见段秉昀站在自己面前才回过神来。

　　“弟子拜见师尊。”

　　“参见段长仙君。”

　　魏兼听又惊又喜，没想到自己还能再见到师尊。外界都在传言说段仙尊早已踏破虚空，得道飞升成真仙了。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再见师尊了，没想到今日能得此殊遇。

　　他细细打量着师尊，他知道这对于师尊来讲是不敬重的，但他控制不住见到师尊的欣喜，如同久渴的旅人视一滴水如命芥。他上前了两步，想同师尊诉说自己千年来的思念，并且自己修为也大有进步，如今已是一峰之主了。

　　但他没走两步就止住了，他盯着段秉昀的下裳，喃喃自语：“师尊的衣裙怎么是湿的？”

　　段秉昀想着那道奇怪的神谕，一直都在洞府中打坐……不是，还有打站。

　　洞府中冰雪消融的速度逐渐加快，慢慢的不只是洞顶在滴水了，地上、墙上都是，甚至连寒冰床也有消融的迹象。地上全是各处汇集而来的水，一脚下去能没过脚踝。

　　唯一的安全区，就是洞府中间的石桌了。幸好当初嫌麻烦，没有把这桌椅也弄成冰做的，不然现在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洞府中窥不见外面的天色，不知晓时辰变化，但段秉昀估摸着快两天了。

　　他盘腿坐在石桌上，上一秒还想着那个所谓的“意外”再不出现，就自己出关去。下一秒，他感受到一股剑气逼近，提剑做防御状，然后就看见水花四溅，洞府被炸了。

　　段秉昀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湿了大片，抬头后眼神晦暗，很想说，这事不得问问你们俩吗。但他为了不崩人设硬是忍住了。

　　假装淡然掐了个净身法术，才问道：“你们为何在这里？”

　　“我与魏峰主本只是在此处比——”武。

　　李则明话还未说完，便听见有人过来，人来至而声先至。

　　“我正好从此处回峰，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剑气波动。不用猜就知道是谁在这私斗，本都不想管，但我见到了位许久不见的熟人。”

　　一青衣剑修，自云端御剑而下，身后还跟着几个随从弟子。他悄然而至，一落地就展开自己绘着丹青水墨的折扇。

　　温筠竹笑盈盈地走到段秉昀面前：“好久不见，小师弟。”

　　“不过你怎么出关了？”他抬头看着天色，“也不像是要渡劫是样子啊。”

　　他又自然的瞥见被炸的山头，心头了然。

　　“我也是刚听闻李副主突破了观山剑法第八重，真真是令温某佩服。我也素闻李副主与师侄常相约比武，只是没想到两位不在比试场比，而是在这后山扰了师弟清净。也是，这观山剑法着实厉害，若是在比武场内，毁的可就不只是一个山头那么简单了，我还得谢谢你呢。”

　　在场的三人听的忍不住皱了皱眉，这说的让人十分不适。段秉昀止不住在心底冷笑，果然他这二师兄还是没改掉阴阳怪气冷嘲热讽的毛病。

　　二师兄温筠竹是以剑著称的剑极宗内少有的非剑修，他是器修，主修的就是他手中拿的丹青扇。

　　温筠竹又走近一步，与段秉昀并肩靠着，用折扇挡在两人面前，遮住下半张脸，悄声说：“你这是怎么回事？”

　　段秉昀斜眼看了温筠竹一眼，郑声道：“兼听你们二人先行回去了吧，削座山头这种小事，师兄刚不是都说无碍了吗。”

　　他一本正经的看向自己师兄：“对吧，师兄？”

　　温筠竹盯着容貌丝毫未变的小师弟，从亲切的问句中，听出了一丝寒意。

　　小师弟，原来也这样吗？他隐约发觉有些东西开始不一样了起来，但他现在还没有切实的证据。

　　“对的，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