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何时可归》君为客

4、第三章

　　长寿城位于人间南面，地处优渥，城中百姓生活富足安康，素有“小皇城”之称，因此有不少人慕名而来，寻求机遇。
　　至少从地府得到的关于这座城的描述是这样。

　　从城门口向内望去，长寿城城墙整洁肃穆，守备军训练有素，俨然有序。从开着的城门口往内可以窥见城中热闹一角，确实令人对其中的生活心向往之。
　　正因如此，与这些格格不入的城墙上的石碑在一开始便吸引了殷黎的注意：漆黑的石碑晕开了点点阳光，上刻“长寿城”三字，再以金粉描摹，本该是显得恢宏大气。
　　但此时却是能够明显看出“长寿”二字附近一块有明显的颜色差异，一条一条，横七竖八，有的甚至还有些层次感。看上去就像是有人拿刀在上面划拉，然后被人补起来，然后再被划拉，如此反复。
　　怎么说呢，其实我有点心疼那块石头。殷黎暗想道，看来“长寿”也不见得受所有人欢迎嘛。

　　“馆长，馆内不留人看着真的可以吗？”望舒柔柔的嗓音中透露着点不确信。
　　是了，殷馆长在接收到任务后不久大手一挥，就带上了芷君和望舒都来到了长寿城外，美其名曰“带着大家在人间好好玩一玩，庆祝望舒的加入”。
　　总之，现在的拾久馆可是空无一人，如果真有心人要占领可能也是转瞬的事，但我们殷馆长显然不担心这一点。

　　殷黎随意摆了摆手，道：“放心吧，我们刚接了任务，短期内是不会有事找我们的。”
　　芷君也拍了拍望舒的肩，宽慰道：“确实是这样，不必忧心。”
　　“而且找便找了，找不着人，若有急事自会来寻。”殷黎绕到俩人中间，两臂一伸，一手拥一个，就这么半挂半推地往城门口走去：“走吧走吧，快进城去，城内看着可是热闹极了。”

　　进了城门，殷黎三人便觉得刚刚城门外所见的确实是管中窥豹了。
　　只见街道两侧店铺林立，店铺与店铺之间还有许多小贩在摆着摊吆喝着，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确实是热闹极了。
　　殷黎喜欢热闹，无论是在地府还是在人间。
　　以非鬼之身在地府生活了数百年之久，难免心感孤寂，就像是被困在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中。而这热闹便像是一小簇火苗，虽渺小但却能将这无边的孤寂给撕出一道口子。

　　“原来小栈，这名有意思。”在街上走了一会儿，殷黎便被这间小客栈的名字吸引了注意力，回首冲望舒和芷君喊道：“正好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听说在这长寿城可是能吃到五湖四海的特色呢。”

　　因着有许多外地人来长寿城定居的缘由，而各地人口的喜好和口味有不同，随之长寿城内也相应的有着多样的菜品。
　　早在来长寿城之前，殷黎便特地了解到了这一点，并对此抱有很大的期待。

　　跟着殷黎在客栈临街处找一张空闲桌坐下后，望舒问道：“馆长你刚刚可是在找什么东西，我看你在那些小摊前看了一会儿便走，像是没找到？”
　　芷君接到：“刚刚走马观花似的，瞟一眼即过，可不像平时你见到繁华街道的样子。你想找什么？”
　　殷黎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撑着下巴苦恼道：“前段日子不是答应给穆先生带个礼嘛，本想找些有趣的小玩意送去，免得下次又被他找到说道的由头。但方才确实是没找到，许是不在这块地方，到时候去别处看看吧。”
　　芷君无奈道：“给穆先生送孩童的玩物，怕是只有你干得出来了吧。”
　　殷黎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理直气壮：“那当然，我送礼自然要有我的特色！”一边说着一边还挺了挺脊背，为自己增添点气势。

　　望舒在这几天已经很好地适应了在拾久馆的生活，至少对于人物关系是已经了解得大差不差，而这便已甩了某殷姓馆长好几条街。
　　她听着俩人对话，颇感有趣，笑道：“馆长在穆先生面前像是有点怕的，背地里怎得又是如此模样？”
　　“她啊——”芷君特地拖着腔调，故作隐蔽地给望舒递了个眼色，打趣道：“她就是只一戳就破的纸老虎罢了，也就敢在我们面前如此理直气壮，在穆先生面前指不定多战战兢兢呢。”
　　殷黎听了倒也不恼，欣然接受评价：“确是如此。”其实战战兢兢倒也说不上，就是她每次面对穆先生的时候总是会回想起一些黑历史，所以每次都会感到不自然。

　　这其实解决起来也是不难，要么新来一段更具冲击力的回忆覆盖掉原来的，要么脸皮变得够厚，心理抗压强点。前者不好说需要一定机缘，至于后者实现起来应该是要不了多久，这一点殷馆长还是很有自信的。
　　因为殷黎三人来到客栈的时间正正好不是饭点，所以客人比较少，就这么会儿功夫点好的菜就上来了。

　　“客官，您的菜好了。”殷黎闻声向旁看了一眼，就见看上去三十左右的店家一手托着木制盘子，一手娴熟地将盘中的碟子取出来在桌上摆好，“客官要是需要什么喊一声就行，我和媳妇就在后厨，能听得见。”
　　殷黎微微颔首，同时问道：“店家，这间客栈就只由你们夫妻二人经营着吗？”
　　见现在也不忙，店家取下肩膀上的汗巾擦了擦手，和蔼笑道：“也不是，还有儿子帮我们打下手呢。诺，那边擦桌子的就是。”

　　随着店家的手指处看去，确实是看见一个男子正在擦着桌子，只是那人看着约莫已有二十岁。这一点都不像才三十出头的人的儿子好吗？！

　　殷黎考量这措辞：“可是你们看着更像是……”
　　“更像是兄弟对吧。”店家替殷黎接上了话，习以为常道：“客官别看我好像才三十，其实已经五十多了咧，这在我们长寿城其实还挺常见的，也算是配得上‘长寿’之名吧。”
　　“受教了，谢谢店家。”
　　“甭客气，那我就先去后厨了，你们慢慢吃。”说完便把木盘往胳肢窝一夹，向厨房走去。

　　眼看着那位店家掀开帘子进了后厨，芷君才问道：“怎样？”
　　殷黎慢吞吞道：“五十三，没错。”
　　芷君知道殷黎的意思是那位店家确已有五十三岁了，并未说谎，顿时惊道：“这城竟当真是长寿吗？！”
　　在来之前，芷君一直是认为死者魂魄可能是被他人抓取去了或有什么屏障阻隔，所以地府近百年才会勾不到魂，从未想过竟是从未死过人？！！回想了一下殷黎刚刚并没与那个店家有什么肢体接触，旋即感叹道：“你的术法是不是又精进了，仅靠目光便看出准确年龄。”
　　“嗯。”殷黎并不想过多地去聊这个话题，便催促道：“快吃饭吧，再不吃等会儿就凉了。”说完便拿起了筷子。
　　芷君震惊了：“这里这么不正常，你居然还能这么平静的想着吃饭？！”

　　殷黎刚拿起筷子，还没来得及夹上什么便又不得已放了下去，有点无奈道：“民以食为天，再说了，这里虽然不正常，但目前看来并没有造成什么秩序紊乱。难不成我现在提着大刀，去把那些活得太久的人都去了结了，然后大手一挥对鬼差说‘来吧，你们要的鬼魂，快勾吧’？这对城中百姓来说简直是无妄之灾。”
　　扑哧一声，望舒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看，小望舒也是认可我的。鸦族圣女？拾久馆副馆长？”
　　殷黎挑了挑眉，然后将右手伸到芷君面前，打了个响指：“好了，把我美丽冷静的芷君还来吧。再不吃饭真的要冷了！那是对美食的不尊重！！”说罢便又拿起了筷子，向着盘中那色泽诱人的红烧肉进发。

　　芷君听了殷黎的话就知道她有分寸，便也不再纠结，看着殷黎闭着眼一脸满足的模样，就知道这菜应是极合殷馆长心意的，轻挑眉梢：“我是真的感到很奇怪，你有时候可以十几天不吃一口东西，像是没有口腹之欲。有时候……又是像现在这样，如同凡人需要进食，且对食物极具热情与追求。哎，你到底是怎样的？”
　　殷黎对芷君的疑惑不甚在意，含糊着反驳其中一点：“什么叫像凡人，我就是‘凡人’好吗……”将口中的肉咽下去后继续道：“而且，我这叫可变性强，适应性好。”说着将筷子伸向了另一盘菜肴，“这样才能活得长久嘛。”

　　芷君刚想说“那有像你这样活了这么久的凡人”，又想到现在她们所在的长寿城不就正正好有活了许久的人吗。
　　便听虚掩的窗外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伴随着一两声咳嗽：“活得长久……也不一定是件好事啊……”

　　殷黎和望舒芷君对视一眼，便将虚掩的窗完全打开了，看见了街上的景象。
　　刚刚出声的人此时正坐在地上，气喘吁吁，衣襟都被汗湿透了，看样子应该是刚做完工，坐在地上休息一会，应当是只听到了殷黎说的最后一句话。

　　殷黎取了一个干净的茶碗，沏好茶，递过去给窗外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实际却已有四十七岁的男子，道：“这位仁兄，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谢……谢谢……”男子接过茶碗便大口喝了起来，肩膀也随之微微颤动着，不一会儿满满一碗茶便见了底，而男子舔了舔嘴唇，颇有些意犹未尽。

　　殷黎见状，直接将茶壶递了出去，问道：“仁兄刚刚那句话是何意？”
　　男子接过茶壶道了谢，因为刚刚已经喝了一碗茶，声音听起来已经好多了，答道：“姑娘你可听过一句话叫做‘活得越久能赚的钱就越多’，而这就是长寿城如此繁荣的原因，也是许多人慕名而来的原因，毕竟，谁不喜欢钱呢？
　　但他们却从没想过背后带来的问题。”
　　“问题？”
　　“对，问题。”男子又喝完一碗茶，舔了舔嘴唇继续道：“活得久了确实是可以做更长久的工，赚更多的钱。但是随着寿命的延长，死去的人越来越少，再加上不断有人从城外进来，城中的人变得越来越多。但城就这么大，房屋不会变得更多，一块地种出的粮食也不会变得更多，就算从城外买能买到的也就这么多……”
　　进入城中的定居的人也会获得长寿的能力。殷黎在心中下结论，但这是一进城就生效，还是要待上一段时间呢。

　　男人抹了把脸，沉默一会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刚开始也还好，我们家本来也积累了些小钱，再加上我爹娘也可以干点小活。
　　“但是后来……他们病了，病得很严重，按照你们城外人的看法应该活不过一个月，可是他们还是活下来了，却并不是因为被治好了。”
　　男子此时的声音已经隐隐有些颤抖：“只是死不掉，我从来没想过，原来有一天，死真的会是奢望……他们每天都很痛苦，想解脱也解脱不了。除了买粮食还要买药，这样可以让他们不那么痛苦，家里的积蓄就这样见了底……所以我必须要打更多的工。”

　　望舒听到这眉头已经紧紧地皱起来了，不忍问道：“那你妻儿呢？”
　　“妻儿？我没有妻儿。”男子自嘲一笑：“我连自己都养不活了，如何娶妻生子，也许下一个卧榻不起的就是我了。”

　　芷君思索道：“既然城内已有如此多的人，那，为何不限制外来人进入呢？”
　　“限制！怎么可能？！！……咳咳……”男子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但这尖锐还未达效果，便被沙哑撕扯下去，半路夭折。接着便是连续不断的咳嗽，男人连忙喝了碗茶，继续道：“要是限制了，哪里还会有这么多的人来维持这繁华的‘长寿城’呢？！那些富人们是不会同意的。”

　　“那要是城中人出去呢？去别的城定居。”
　　“出去？”男子茫然道：“出不去的，出不去的，出去的最后还是得回来，没有人会接纳不会死去的‘怪物’，除了这座‘长寿城’……”男人说着说着眼泪不禁从眼眶滑落，如不是长时间缺水，此时应当是泪流满面的模样。
　　“这是一座被诅咒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