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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编辑与醉汉 ...


  •   清晨醒来,战争与和平还亭亭玉立地放在桌角,胡维兰一夜反覆,梦中全是于凰的吉光片羽,他对着镜子剃须,泡沫消退,镜子后面贴的白瓷砖一连片地衬托着淡绿色的花边镜框,镜中的面容瘦削英俊,他有两道长眉,上天给他描画整齐,轻轻压在那双特别的眼睛上,因此当他一笑,那双眼睛就微微垂下一点,现出一种温和的神采。

      胡维兰拉开了家门,这是一套老旧的公寓了,门把手竟然还是黄铜做的那种,竖着卡在门后面,他转身把战争与和平拿起来,把列夫托尔斯泰的文辞佳句塞进包里,才终于走出了门。

      他开着车有意无意又走过那个永恒的路口,其实他去办公大楼可以不走这条路,可是他就是要借着车的伪装来看一眼。假期结束,人们又开始做面包卖礼物买东西,街道的人群也多了起来,灰扑扑的大楼两旁是窄窄的阳台,这是一个贫穷混乱的小巷,人们也没有闲情逸致在阳台上种花,而是晾放了几双鞋子,鞋子有大有小,有新有旧,柔软的皮帮和折旧的皮痕在风中细微地动着。索涅,他想,那个男人叫她索涅,就是索尼娅的意思。不知道她是为什么不拍电视剧了,也不再捧着主持人的话筒甜笑着说感谢评委,也许周老板倒了,也许她遇到了别的问题,也许还有更多秘密,被人戳穿了别的面具,也许是为其他,总之在什么机缘巧合的作用之中,非得把她从满地球中塞到他所在的城市,胡维兰不知道。他摇摇头,想自己真是多此一举,不再注视这条街道,他的双手握在方向盘上来回摩挲着,直到他把车从这条小路上精巧地转走,又一路开远。

      胡维兰忙了一上午,把写好的文章递给新来的编辑。女人走进来,他抬眼看了一下她的胸牌,名字叫做谢柳娜,身材短而胖,手指圆圆的,两眼眨一眨,竟然是一种焦急恐惧的神色。胡维兰一抬头见她这样,突然笑了,谢柳娜抚了抚两鬓微乱的头发,接过稿子攒整齐,去到外厅校对,不一会儿回来了说没问题,圆圆的手攒在门上,胡维兰突然笑了说太太,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给你挂心,谢柳娜终于像控制不住心里的焦虑一样长呼了一口气说先生我还未婚,又放下稿子走到胡维兰办公桌旁边的沙发坐下,开始讲起来。

      原来她是这间出版社新招的编辑,除了来给胡维兰做事以外,今天还要去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家杜伊沙,俄罗斯的文学圈子和著名文人一般都住圣彼得堡,这位穷作家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住首都的筒子楼,而且脾气不好,听以前的人说改一点东西就大喊大叫,而且提起别的作家他就嫉妒生气说他们都是虚伪的文人团伙。谢柳娜说着说着就把那双圆圆的手放在心口紧紧地捂着,双眼看向天花板像在祈祷什么,念完了话又跟胡维兰说先生您的俄文可真好,写字一字不错,她检查几乎不费劲儿,法文也好,相貌也好,脾气也好,从来不生气,胡维兰微微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心想不生气的不一定就是好人,漂亮纯洁的女孩也不一定真的纯洁。

      谢柳娜给他把稿子放好,又开始对他说起她们骄傲的妈妈俄国来,说杜伊沙说的不对,文人没有那么虚伪,人们都觉得德国人很有文化,俄国人没有文化,但其实是相反的,德国人没有文化,我们俄国人很有文化,不仅能说法语,从前她在圣彼得堡工作时,曾经听过作家们私下开沙龙,聊天用的竟然是希腊语,而且说得非常熟。胡维兰一一地听着,谢柳娜说着说着声音又低下来,又开始把手放在心口捂着,捂着捂着又站起来焦急地走来走去,接着拿起手包说对不起胡先生我必须得去见杜伊沙了,具体怎么样听天由命吧,她做了一个上帝的手势,转身拉开了胡维兰办公室那片黑色的木纹大门。

      胡维兰也站起来跟着她走出去,把战争与和平放回大厅的书橱,谢柳娜从包里摸出车钥匙,她的车是一辆小小的白色菲亚特,正停在门口,她躲进去开起来,那枚红色的车标动了起来,又消失了。常采过来问胡维兰晚上去不去酒吧,他想了想,看见常采恳切的表情就答应了。

      酒吧里觥筹交错,几伙人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正在乌拉乌拉地喊着,常采拉着胡维兰走到一个没人的卡座,灯光发蓝,两人点了冰茶喝起来。常采喝着喝着开始倾吐心事,说和俄国女孩谈恋爱不容易,其实特别高傲特别在意人的品质,但是嘴上不会说。胡维兰则没有醉,一直坐着听,心想于凰其实也差不多,而且她个子高,那天夜里站在那几个俄国女人旁边竟然一点格格不入的感觉都没有,让他浑然不觉。

      胡维兰回过神来,常采已经说哭了,从俄国女孩说到思念家乡,又说到历史故事,趴在桌子上用拳头打着,又叮咚地握着拳,胡维兰拍拍他的脸让他清醒一点站起来,常采才总算是睁开眼睛。

      胡维兰看了看手表,半夜一点钟了,营业到这个点的酒吧是不多的,他架着常采出来,那辆黑色老帕萨特还停在他开过来的位置,正在停车标识牌下方,不同的是前面几个醉汉看见车里有中文就吆喝着要砸,胡维兰苦笑了一下把车门给打开,先把常采装进去,又费劲给这几个解释不通的人解释,几个人用法语大喊着chinois走远了,剩下来最后一个人醉的不省人事,手里摸索着地面要站起来,胡维兰借着路灯看了一眼,是把于凰扯出来的那个男人,此时冬寒更深,他还是穿着那件破旧的翻毛皮衣服,腰部的皮毛都已经被他坐折了,加上沾染地上的泥土,折出黑黑的一道皮痕,斜着横在身上,男人胡子剃了剃,没有前几天那么茂密了,喝酒不上脸,从脸色上看没有什么异样,但是他醉得很深,因为四周的酒味已经非常重。

      他的两手在地上抓着,嘴里喃喃地念着索涅,胡维兰动了动嘴唇,但没说出话来,过了好半天,胡维兰把双手掐在自己腰带上踱了一小会儿,又看看天色和气温,想自己应该是这三个人里唯一一个清醒的人了,只得把这个醉汉也架起来,冷不丁地肩上一沉,这人比常采沉得多,险些没把胡维兰压倒,他趔趄了一下打开后车门,常采已经躺着说起胡话来,胡维兰只能又架着他绕到副驾驶,把酒气熏天的男人塞进去,自己喘着气又坐进驾驶室来。

      其实他不想拉这个人,拉这个人,就得送他回家,人不能接触太多认识的人,因为人和认识的人会产生各种各样的联想,好像每个人是一本书,总能以他各种各样的语言传递各种各样的信息,刚才架着这个男人的时候,他沉重的身躯很难不让胡维兰想起于凰会有多少次也是这样架着他,又会有多少次被他从那个街角拖过来。天气冷冰,连同面前这个大众车标都闪着银光,胡维兰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地点着,上次那个有雾的夜晚是两年前,于凰二十六岁,自己二十七岁的时候,不知道她是在哪一天搭上了这个男人,满打满算多的话两年,少的话他不知道,也许几个月。他不无讽刺地笑了笑,心想这回眼光怎么这么差,怎么不干脆找个更大的老板,干脆一步登天,在俄国找个寡头,又一想那天于凰的脸色,明白商女待价而沽,可能今时不同往日,她没有条件了。

      胡维兰伸手拍了拍副驾驶上那个人的脸,他仍旧嘟囔着索涅索涅,意识不清的样子,直到现在胡维兰才得以仔细看他,原来头发有一点稀疏了,两个眼眶非常深,病态地凹进去,给美术学院任意一个学画画的俄国青年看见,应该可以在纸上轻易地描绘出他的颅骨。胡维兰系上安全带发动汽车,莫斯科的夜黑沉沉的像葡萄冻,他苦笑着拉着两个醉汉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一边开一边想事情,开到哪儿思绪就飞到哪儿,好像一个人有那么多的好奇,那么多的疑问,只有副驾驶晕着的这个人有答案,但是身边的人就是无法回答,就是不告诉他那些答案,这个醉汉把自己这本书牢牢地合上,告诉胡维兰索涅是我的,你想都不要想。胡维兰打开后车门,保持暖气开着,先把背诵着满江红的常采架起来送回公寓,又害怕醉汉乱动钥匙,飞快地踏着皮鞋转弯跑下楼梯来,拉开车门见没事儿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坐回驾驶座,车内的中控台显示半夜两点半钟,胡维兰揉了揉头发拍了拍方向盘,几乎气得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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