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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一片白桦树 ...


  •   春天,白桦树总是最先吐绿,总是在其他树都还萧索的时候。古往今来,已经有不知道多少江郎才尽的俄国诗人歌颂过它素白的树干和浅黑的疤痕,他们将它比喻成衣裙整洁的新娘子,虽然夏季的白桦林的确茂盛宁静,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诗人非要将这种最先招徕春天的树和贞洁的女子扯上关系。胡维兰站在树下看着,一点点的绿芽已经发了出来,随着清晨洁净的风晃动,他的身影高而萧索,站在疤痕累累的树林之前显得有些落寞,人们说白桦会流眼泪,因为见证了太多恋人的分别,或者亲人的亡故。

      杜伊沙走了过来,他穿着睡衣,手上还夹着烟

      “胡,你是我第二个朋友,这是很难得的,做我的朋友,你也是很难得的,愿意做我的朋友”

      胡维兰转过身笑了笑,非常礼貌地回答

      “谢谢”

      “拉尼娅好吗,你想和拉尼娅和好吗,你应该和拉尼娅和好,唉,曾经我看她那么可怜,真是受不了,而且都到那个地步了,还是念念不忘地想着要找谁,好在现在她有工作了”

      他用了和好这个词,胡维兰没有回答,只是往车那边走,说了一句我的女友很快就到,我开车去接她。

      胡维兰挽着杨敏走进房间的时候安德烈正在和谢柳娜说话,于凰坐在旁边听着,胡维兰一走进来,她立刻站起来,那一瞬间那个背光的角度她竟然看着胡维兰产生了某种讨好和期待,好像期待他和她的芥蒂经过昨夜这件事以后就此一笔勾销了,胡维兰有一种非常可笑的感觉,就是她希望昨夜的事能让她重获安全,让她松了一口气,甚至希望他能多少爱上她。

      下一瞬间,被胡维兰挡住的杨敏逆着光走过来,胡维兰给几人介绍认识,杨敏的话也说得流利,漂亮机灵,几个人都喜欢她。安德烈带他们去后山的河边钓鱼,河水刚刚解冻,清泠泠地流淌,杨敏也支了个凳子垂钓,她的耐心细心都不好,胡维兰干脆放下自己的钓竿,半蹲在她身旁握着手给她调整,又看浮标,呢喃着轻声说,因为怕惊了鱼。

      杨敏钓上来一尾镜鲤鱼,光滑鲜润,活蹦乱跳地险些要掉回去,胡维兰用双手抓住带着杨敏走回来,不远处谢柳娜在树下和几人说话,于凰也站在树下,却多少有些直愣愣地看着他,竟然也不懂伪装。

      于凰反应过来,伸出双手作出接鱼的动作,从他手里握住接过那条鲤鱼,鱼轻轻地挣了一下,她险些没接稳。谢柳娜走过来说怎么做鱼,带着于凰回去了,杨敏跟着胡维兰和杜伊沙四处走,笑声清脆悦耳。

      “敏,你让我想起我的小侄女,她叫瓦尔娜,她小时候也是这么开朗的,非常活泼非常可爱,自从她长大一些,照顾她的那个法国老太太教会了她法语,又读了几本法国爱情小说之后就变得感伤了,比如安德烈纪德的作品,读完以后她哭了很久,我试图告诉她这不是真实的,爱情也许不是真实的,她说她不愿意相信,如果人类还有什么真正圣洁崇高的感情的话,应该只有未竟的爱情。”

      “叔叔,为什么非得是未竟,我们中国人不喜欢未竟,要看到他们成家成业才满意,我来的时候,爸爸就是这么告诉我的,好事成双,凑巧你也去莫斯科历练,要和维兰成双成对才好”

      “我也不知道,瓦尔娜就是这样对我说的,她后来犯了一个错误,新买了一个电视,把电视机声音开得太大了,那天遥控器又找不到,怎么都关不掉,把照顾她的那个奶奶震得耳朵出了点问题,瓦尔娜从那以后非常伤心,她总觉得对不起别人,有什么话也不和我解释了”

      “我希望我能见见她,其实我也喜欢看书,但是我不会当真,那太伤神了,而且世界并不总是书上记的那样子。有关电视机的事情,我觉得谁都会不小心伤害到别人,那个人原谅了就可以吧”

      “你很聪明,敏,你很有智慧,真的,而且你比瓦尔娜还要漂亮,她的鼻头有点太尖了,不是很和谐,我总这么觉得”

      杨敏挽着胡维兰笑起来,踱着步走在河沿,胡维兰这时也开口说话

      “为什么您叫她敏,而叫我胡,如果有一个字能代表一个人的名字和品行,我希望我的那个是兰”

      杜伊沙和杨敏都笑起来,但是笑的原因和理解不一样,杜伊沙虽然不明白,但他笑得很大声,点点头说可以,兰。杨敏凑近浆果树和杜伊沙解释起来

      “兰,是一种花草的意思,我们国家的知识分子最喜欢这种花,因为它不虚伪,很清香,象征着真实,自然,不是您最讨厌的那种伪君子。”

      “哈哈,你也知道我讨厌假人,他对你讲起过我吗,他喜欢我吗,我说的话有没有伤到过他”

      “没有,因为您是他在莫斯科最好的朋友,而我,我的敏,是聪明快捷的意思,或者一种音律,我们国家的一种音律,商律为敏,我觉得这个字长得像一个女孩披散头发嗅着花的样子。”

      杨敏从地上采了一朵小花嗅着

      “至于他为什么不想让你叫他胡嘛,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胡,是外国人的意思,东西南北所有的外国人,在我们那里都叫胡,我觉得很适合啊,他就是您这里的外国人”

      杜伊沙又笑了起来,他笑着伸展了一下手臂,杨敏继续说着

      “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搞定了维兰,回去跟爸爸交差,我就要说是他追的我,是他问我愿不愿意的,好像那天喝醉了,突然下定了决心要追我”

      “别乱说”

      胡维兰摸着她的头发说道

      “怎么不能乱说,说实话也算乱说吗,等我们回北京,再进一步走,想结婚的事,就像我们父母那一辈一样,叔叔,我真的不想让我的孩子出生在国外,就像胡维兰一样。”

      树梢沙沙作响,胡维兰无奈地看了一眼杨敏,只好跟杜伊沙解释起来自己是在巴黎出生的,因为当时父母在出差

      “那你有没有再去过法国,法国有很多俄罗斯人,法国很漂亮,法国人很特别,说不上来,说话总是留余地,觉得不好也会说好,你就很像他们的性格,我认识一个阿尔及利亚人,可能只有阿尔及利亚人讨厌法国,就像只有非常认识你的人才会觉得你不好,胡,离得远的时候,人才会觉得美丽”

      “没有”

      胡维兰只得如实回答,带着女孩往前走,期盼杨敏别再提起更多他没告诉过杜伊沙的事

      “告诉我一点你对爱情的看法,敏”

      杨敏又笑了起来

      “我要说到婚姻和爱情嘛,那就是我爸爸教给我的,就是爱情是中看不中用的,爱情就像一朵花,过了就没有了,婚姻就像一盘菜,好不好吃自己知道,需要实用才可以,哎,叔叔,你为什么不结婚”

      “因为我不信任婚姻,我觉得没有比结婚的第二天更能杀死爱情的东西了,因为大部分爱情是一种期待”

      “不要这样,叔叔,没有了爱情,那个人也很好的,可以做亲人,可以做朋友”

      谢柳娜从那边小木屋里走出来招手唤他们回去,因为天气好,安德烈想把桌子用膝盖推出来,胡维兰赶快跑过去,伸开手把那张桌子搬出房门,又摆放椅子,于凰已经把鱼端出来,两手捏着盘沿飞快放在桌上,又去端其他的菜,今天她终于没有阻拦安德烈喝酒的意思,百感交集地看着酒瓶,好像那让她想起了布雅,最终还是给他们倒上了酒,胡维兰突然说他也想要,于凰只好又拿了一个杯子,也给他倒了酒。

      一会儿过去,她终于学会了伪装,坐在一旁完全像不认识的样子,偶尔低头吃饭。那杯酒澄澈透明地放在玻璃杯里,胡维兰紧紧盯着纯洁的酒液,终于也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加入杜伊沙和安德烈的聊天。

      “你记得我们小时候吗,我爸爸工作那个医院特别穷,我们去太平间看死去的人,皮肤黄黄的”

      胡维兰忍住腹诽,握了握手中的杯子想杜伊沙说得不错,这种时候能说起这种话题,确实是有点变态,不过也无所谓,因为胡维兰本来也没有吃什么菜,没有什么胃口。

      “当然,安德烈,那时候我想,你爸爸要是牙医就好了,你爸爸要是牙医,我们就不用去看那些死去的人了”

      杜伊沙的思路也像安德烈一样奇特,两个人开始如果爸爸是工人如果爸爸是记者地一句一句聊起来,兴高采烈时喝起酒来,胡维兰只能跟着喝。

      杨敏突然说她也想喝,于凰给她也倒了一杯,杨敏举起酒杯对杜伊沙说这杯酒谢谢您对我那么好,也为了维兰,因为是酒让我们两个在一起的,他喝醉了替我挡酒,说我不能喝,说我酒精过敏,其实我能喝。

      于凰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她没有看他们干杯,更不敢看胡维兰,只是低头吃了一口饭,两腮瘦削,她慢慢咀嚼着,直到吃掉那口饭,一句话也不说。

      “于凰姐姐,我帮你收拾”

      杨敏走过来帮她刷碗,于凰赶快把碗收好说不用,让她去和杜伊沙谢柳娜去小溪看流水。

      从于凰站的木屋小门看去,作家和谢柳娜走在前面,胡维兰挽着杨敏走在后面,温柔地和她说话,完全没有昨夜的失态,好像那是一种幻觉,昨夜不是真实的他。

      “乌法怎么样,我很久没去过了,漂亮吗,上次都忘了问您了”

      杜伊沙走上小木桥,倒退着说

      “很漂亮,很干净,我觉得比这里要干净,因为城市在山上,没有那么多尘灰。我弟弟不是回教徒,但他喜欢阿拉伯语,所以他很喜欢乌法,他听说我现在为作家工作,就教给我一个阿拉伯语单词Qalam 意思是笔。”

      “我真为那些逝去的孩子伤心”

      谢柳娜反应了一下,明白他说的是前些年的乌伯林根撞机事故

      “我也是,有公墓,专门给那些孩子们休息,看了真让我难过”

      “阿姨,乌法在哪里”

      杨敏突然好奇,就开口问

      “在靠东边一些的地方,不过还算是欧洲,我弟弟在那里,他有孩子了,所以我就去看他们,去了几天,在你和胡先生恋爱之前,那时还没见过你,他藏着你没有给我们认识”

      杨敏咯咯笑起来,他们已经走到了溪边,是很少见的蓝色溪流,卵石在其中交错,泉声叮咚,谢柳娜拉着她站在旁边看流水

      “敏,胡先生真的很好,他是我最满意的雇主,你也那么漂亮,真不敢想象你们有多幸福,将来,要生个孩子才好”

      “还要我们父母同意呢”

      “没有人会不喜欢你的,敏,如果我是他母亲,我一定会非常爱你”

      杨敏笑起来

      “阿姨,可是我父亲不一定会喜欢他啊,万一父亲变卦了,突然觉得胡维兰不靠谱了,我有什么办法呢”

      “不会的,胡先生不是那样的人,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帮助我们,说真的,敏,生几个孩子,会很幸福的,你们什么时候回北京”

      “过几个月,夏天”

      胡维兰替她回答

      杜伊沙也遗憾地点点头,不舍几个月后就要失去他,一见杨敏,他好像也终于放弃了,虽然欲言又止,但也不再在胡维兰面前,或在几个人面前旁敲侧击说起于凰了,这是好事,胡维兰心想。

      杨敏蹲下来拨弄水流,冰冷蔚蓝的水从她的指尖流过,又泠泠流向前方,汇入山脚的灌木丛中。从他们所站的地方,可以听见远处更多的溪道里面水流奔腾的声音,碎叶一般清爽。

      “胡,有时候原谅别人也是原谅自己,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事”

      杜伊沙靠在树上,一只手扶着额,也在沉思胡维兰的处境,但他不再想方设法牵线了,好像在琢磨什么,但是琢磨不透。

      “胡,我喜欢看童书,我喜欢安徒生童话,你像里面某个忧郁的王子,我像里面一个快乐的羊倌,总是好心帮你的倒忙”

      “没有,杜伊沙,谢谢您”

      “你走之后我会很怀念你的,真的,你比我认识的很多人都有更好的资质,至少你包容朋友,有一个自觉自省的心,我曾经看过一幅画,画上是画家自己抱着姑娘寻欢作乐的样子,但是那幅画给我很大的触动,因为那幅画就像画家正以伤感的笔触观看着自己消逝的快乐,自省是多么重要,这就是自省的力量…哎,有时我也像瓦尔娜一样了,我怀疑过瓦尔娜爱上的人是你,但我没有问,可能不是,因为瓦尔娜说过她喜欢南欧人,很多时候我的怀疑可能也是错的吧,除了拉尼娅的事”

      杜伊沙很聪明,说拉尼娅,剩下两个人就听不懂。胡维兰笑出声来,他其实想说没有,我没有那么高尚,只不过你是老外,给你讲的都是场面话,但最终没有说。

      杨敏的手指和小臂上都是水珠,她欢笑着轻轻甩掉,点在溪流里,圈圈回映,走了几步路,胡维兰拉着她的手把她背起来,任由她的手臂圈住自己的脖子,山林静谧,他们走过小木桥。

      这一天就是他离开莫斯科前对于凰最后的印象,胡维兰把帕萨特的车钥匙留给谢柳娜,杨敏开车带他离开,夜风微起,吹着那片刚刚发芽的白桦树,于凰站在三个人背后很显眼,因为她比他们高出半个头来,她的头发绑成一个马尾,身上还穿着昨天下饺子那件围裙,眼巴巴地站在胡维兰站过的那片白桦树前,眨着眼睛看着车越开越远。

      工作顺利,杨敏也联系父母准备见面,他再也没有得到有关于凰的任何信息,直到离开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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