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沉沉睡去》汤问典

14、会有幸福的

　　这事和我没关系，胡维兰想，这事和我没有一丁点关系，而且我仁至义尽，恪尽职守，这事完全不是我让它发生的，它发生了也不会干扰到我的生活，让他们一家三口大难不死其乐融融吧，于凰终于找到归宿，多么正常的一件好事。

　　杨敏走过来，脖子上还挂着从传译亭戴来的耳机，大大的银色外壳连着小小的黑线话筒，被她顺带别在下巴一旁，她的手里拿着一只彩塑马克杯，红色黑底的卷草纹式样

　　“维兰，你看这个好不好看”

　　“和我没关系”

　　胡维兰看着电脑开口回答，突然意识到说顺嘴了，抬眼看看杨敏说抱歉，杨敏笑了笑把杯子和里面的茶放在他的面前，直接走过来吻了吻他的脸侧，气息馨香甜美，她用俄语轻轻说了一句我想做你的女朋友，又施施然离开了。

　　半下午的时候，手机响了，他接过来，是医院的电话，告诉他病人布雅资料上留的联系方式是他的手机号，病人现在状况不好，问他是什么亲属关系。

　　胡维兰立刻按掉电话站起来，来回地在办公室那面窗前踱步，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要真是那样其乐融融，和他没关系也好，现在这事估计要不好了，其实他一整天都有一种隐隐的预感，终于还是成真了。

　　昨夜下过冻雨，窗户外面三三两两的行人正在润湿的行道树下闲聊，那辆黑色的帕萨特就停在路边，比较旧的方形款式，前盖那长长的侧棱闪着黑色的漆光，看着看着，胡维兰拿上车钥匙，抓起外套就往外走，手机也没有拿，不顾路面冰冻开得飞快。

　　他跑进医院大厅，还没有站稳就抓住一个医生问昨夜抢救的那个车祸病人在哪，医生给他说了个病房，和于凰说的那个一模一样，胡维兰看了看导诊牌就往上跑，到了地方却扎住了脚步。胡维兰从病房门口嵌的那块方玻璃看进去，医生在一边拿机器电着布雅，谢柳娜于凰瓦尔娜杜伊沙四人坐在一旁，于凰坐在正中间，双手脸颊都埋在前方，没有一点力气的样子。胡维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推开门进去了，站在四人后面。医生已经退后，布雅的胡子昨夜为了处理颈部伤口也已经被剃干净，可以看见长长的一个大口子从颊边到腋下。

　　“索涅，我真幸运，遇到你..虽然你不爱我..我知道”

　　于凰说不出话，她的双手还是紧紧抓着被子，青白色的指节都屈起来了，非常用力地抓着

　　“我想我的蒙古，我的香格里拉，我的杭盖...非常漂亮...我们爱唱歌，草原，芦苇荡，爸爸最喜欢唱的”

　　“索涅，我对不起你，你把萨卢尔丢掉吧..去找你想找的..人..”

　　布雅好像累了，慢慢闭上了眼睛。他的表情看起来竟然是满足的，胡维兰紧了一下后牙床，又松开，在后面掐着腰站着，又把手放下。幸福，他难免想到这个词，幸福，布雅的名字，就是幸福的意思，他爸爸也叫幸福。

　　于凰没有哭，瓦尔娜哭起来了，抽泣声音非常大，不住地用双手抹着脸上的眼泪，说着叔叔，叔叔，我怎么能看他这样。

　　“娜娜，别哭，娜娜”

　　杜伊沙开口说，作家和胡维兰同时走到医生面前商量后面手续办理的事，于凰和谢柳娜把瓦尔娜架出去了，病房里来了更多的护士办布雅的事，胡维兰忍住没有转头看，直到作家和医生交谈完毕，带着胡维兰走出了病房。

　　谢柳娜开车去联系殡仪馆，胡维兰用那辆帕萨特带着剩下三个人回到那栋米黄色的筒子楼，于凰先拿出钥匙握在手里，一步一步走近门洞，却没有上楼，而是敲开一楼的门，从那个胖胖的大婶手中抱过萨卢尔，又走到二楼拧钥匙开门，室内被她收拾得很整洁，应该是因为上午回来给布雅收拾住院行李的缘故。那张白色塑料折叠桌靠在墙角，几个凳子叠在一起放在一边，地上的瓷砖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脚印。

　　萨卢尔也不哭，这是一个安静的孩子，一声也不吭，胡维兰几乎呆不下去了，杜伊沙却从于凰手中抱过来萨卢尔，给瓦尔娜逗弄，在那间窄窄的斗室里，孩子笑了，轻轻地咯咯笑，于凰也终于笑了，几乎无法察觉的微笑。

　　他们好像不知道怎么办到的，就这样自己把自己给安慰下来了，杜伊沙在床边坐下来，告诉胡维兰拉尼娅的稿纸丢在医院了，他也没有因此沮丧，因为可以重新写，只要他活着就可以写。胡维兰僵硬地说好，于凰展开那张桌子，用三个大小不一颜色不齐的塑料杯子给人倒水，最后发现少了一杯，才多添了一个杯子给自己。

　　胡维兰喝了一口，就是自来水的味道，淡淡的铁味。他也只能跟杜伊沙坐在床边，作家抱着萨卢尔，瓦尔娜蹲在面前逗孩子。

　　“他领了军队给的抚恤金…给他父亲的，然后就买了车，也让我去买熏鱼，非要我买一整袋子，我说吃不了那么多，他非要我买一整袋子的，我只好去买，就那么一会儿时间，如果我再早去一会儿，就好了”

　　于凰坐在那方叠起来的凳子上，突然开口说，其实她的俄语不是特别好，比胡维兰差远了，语法错误很多，胡维兰沉默地听着，也没有逗孩子，直到于凰说完，杜伊沙才开口

　　“拉尼娅，没关系，能原谅吗，能，布雅死了，能走出来吗，能，生活就这样，你会有幸福的，没关系的”

　　他说出一些短句子，于凰一听就哭了，听到那个能的时候哭得不能自己，嘴唇牵动牙齿，一个难看的哭脸，那张秀美精致的脸以前不是这样的，长而薄的皮肤总是精巧地笑着，以最微妙的方式维持自己的体面，说维兰，我今天又看了一张非常漂亮的印象派油画。

　　“叔叔，我想收养萨卢尔”

　　瓦尔娜突然说，于凰赶快站起来摆手

　　“不，不用，我可以带他的”

　　瓦尔娜看着于凰，皱着眉抿了抿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最后还是坚持要收养，于凰更加拒绝

　　“不行，小姐，我可以带他的，不是你想的那种方式，我可以去做义工，找份工作，因为我们俩也有住的地方”

　　瓦尔娜一听有住的地方，又想明白了什么一样，意识到于凰有住的地方，不会再以某种方式谋生，就说好吧，但她可以买些东西来助养。

　　杜伊沙把孩子抱起来吻了吻，于凰接了谢柳娜的电话，请他们回去休息，又说麻烦了，胡维兰从进屋开始眼睛一直盯着她，她却完全忽略了胡维兰，就像胡维兰所坐的地方是空气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