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刺水母》隔夜海

3、我讲不好

　　周末早晨的公交车里弥漫着一股瓜果蔬菜、油条豆浆混着湿润泥土和潮热汗水的味道。有坐在单排椅上搓着布钱包发呆的老奶奶，也有双排椅上盘着手串眉飞色舞讲曹操荀彧故事的老爷爷。五分之四的乘客都是刚从菜市场或人民公园逛完的老年人，后排靠窗坐着一个低头睡觉的年轻人，身边是车上仅剩的一个空座。
　　尹颂研指指那个空座，“你去坐吧。”他推推夏岭的肩膀，自己抓住吊环站稳。夏岭一看一副没醒的样子，打着哈欠说不用，你去坐。两人都不挪窝，在车厢里身形晃晃。
　　“师傅！百芳园停不停车啊？”窗边一大妈高声一喝，夏岭一个激灵站直身子，迷茫地看向二十厘米开外的尹颂研，眼神慢慢聚焦后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公交车上不是在课堂上睡觉被点名。
　　后排睡觉的人也被惊醒，掀开棒球帽，“研哥！”
　　尹颂研回头去看，挑了挑眉就算打过招呼。“过来坐啊！”男生朝他招手，尹颂研低头看看胳膊挂在吊环上昏昏欲睡的夏岭，对着男生摇摇头。
　　似有所感，夏岭垂在身边的手揉揉眼睛，问：“怎么了？”
　　他看起来是真的困，嗓子眼挤出来的声音又哑又黏，半眯的眼里有几分困惑。
　　拽了一下书包带，尹颂研小声说：“跟朋友打了个招呼，你去后面坐着睡吧。”
　　夏岭没有反应，过了近一分钟才清清嗓子，“没关系，你去找朋友吧，我站着眯会儿就行。”
　　最终还是尹颂研半拖半拽地把夏岭拉到那个空座边。
　　“何荫。”他冲那男生扯扯嘴角，“这是我同学，夏岭。”尹颂研又看看夏岭。
　　“哈喽，打扰到你睡觉啦。”夏岭拉拉尹颂研的书包带，“你们聊呗。”
　　何荫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转一轮，抓住夏岭手腕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我知道你。”他侧过脸，附在夏岭耳边说了句什么，尹颂研皱起眉看着，随后淡淡地问：“我们去市福利院，你这是去哪？”
　　何荫说也去福利院，有个实践活动要做。
　　视线再回到夏岭脸上时却隐约觉得他本来白皙的脸有些失血的苍白，还未等他开口问，夏岭轻笑一声向后靠在椅背上。
　　“这么热的天还让你去找他呀，真是不体贴呢。要是我，就帮你取好材直接带回来。”
　　很不对劲。
　　面前坐着的两人都笑眯眯的，尹颂研却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却不知是谁不对劲，哪里不对劲。
　　“我睡会，一会你来坐吧。”尹颂研感觉指尖被碰了一下，垂眼去看，夏岭手还没收回去。于是他点点头，靠在扶杆上继续思考夏岭跟何荫之间的怪异何在。
　　何荫小他们一级，而且是师大的学生，学校离着他们贸大六七公里。他们到底有什么联系呢？一边想，尹颂研一边数着夏岭胸口起伏的次数。
　　一二三四。夏岭的呼吸非但没有随着入睡而放缓，反而越来越急促，额头也渗出汗珠。然后尹颂研就没心思再思考他们到底有什么旧，夏岭张开嘴大口地吸气，整张脸都涨红，胸膛剧烈起伏着。离他最近的何荫也被吓到，“哎，你没事吧？”
　　尹颂研一步跨到夏岭面前蹲下身，握住他攥成拳的手，焦急地问：“夏岭？你怎么了？”骨节青白的手温度异常低，在尹颂研手心里微微发抖。
　　突然夏岭向前倒过来，额头埋进尹颂研的颈窝。
　　“没事，我就是…有点，可能是中暑吧。车上人太多了…我，我不太舒服。”他摇摇头，鼻尖来回蹭着尹颂研的锁骨，软软的、蓬松的银紫色发丝挠得尹颂研想打喷嚏——但他忍住了。夏岭话说得虚弱无力又混乱支离，让尹颂研涌起剧烈的担忧。
　　何荫“嘶”地倒吸一口气，尹颂研扭头看他，用眼神问“怎么了？”何荫却偏过头，不认识他俩似的看着窗外流动的绿树。
　　已经没有额外的精神再深思，尹颂研伸出一条胳膊搂住夏岭，安抚地轻拍他的脊背。“嗯，没事，还有两站就下车换乘了，在外面站一会透透气。”
　　夏岭闷声回应他，包裹在尹颂研手心里的拳头松开，捏捏他的虎口。
　　公交车停下来，何荫却先站起身。
　　“我先下车了，没吃早饭有点难受，我下去买点饭。一会福利院见吧。”说完，他深深地看了还窝在尹颂研肩上的夏岭一眼，径直刷卡下车。
　　还是那种诡异的感觉。
　　不过尹颂研有了新的启发，他坐到夏岭身边，捧着夏岭的脸让他抬起头。“是不是没吃早饭低血糖了？”
　　夏岭撇开眼不看他，却点点头。“可能是，晃得有点难受。”
　　早知道带个小面包了，尹颂研有点后悔出门时明明想到了却偷懒。夏岭坐直，揉揉眉心，尽管还有些苍白，但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我好多了，让你担心啦！何荫呢？”
　　“他下车吃早饭去了。”
　　夏岭点头，笑着又说一遍自己已经没事了，然后划开手机看了眼公交线路。
　　尹颂研还是不放心，在心里默数五个数后开口问：“一会换出租吧，没这么颠。”
　　“嗯？好啊，也不是很远了。你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
　　“好，”夏岭叹一口气，“我要是也像你作息这么规律就好了。”
　　等夏岭吃过早饭又打到车，再到经历四十多分钟堵车到达福利院，竟然已经十点半多。好在志愿团其他人也刚来没多久，汇合后福利院的老师给他们分配好任务。夏岭和尹颂研分去给小学一年级的孩子讲故事，来晚些的何荫则被分去带大点的孩子做陶艺。
　　“桃太郎的故事，你能讲吗？”夏岭招呼尹颂研过来，他已经在墙根搂着一个孩子坐下，小女孩声带天生有问题，啊啊地说话，小手抓着夏岭的拇指不放。
　　尹颂研在他身边盘腿坐下，回想一下桃太郎历险的过程：“我讲不好。”
　　夏岭勾着手指陪小姑娘玩，“那我讲，你一会讲一个别的可以吗？”
　　“桃太郎的故事，我也可以讲。”门口走进一个人，弯腰捡起一本不知道被哪个孩子扔在地上的图画书。
　　“夏岭，好久不见。”
　　来人扶一下眼镜，单膝跪在夏岭和小女孩面前。“你见过何荫了。”他也伸手去跟小孩对指尖，夏岭的手僵在半空，呈现想要收回却难以控制的姿态。
　　尹颂研又感受到一种类似公交车上出现过的怪异，因而也伸出手，钻在夏岭掌心下轻触儿童肉乎乎的手背。
　　那人从镜片上方抬眼，浅浅瞥他一下，轻笑出声。
　　“何荫说你今天早上又…”
　　“既然你来了，我也想听你再讲一次故事呢。”夏岭开口打断他，手掌落下，搭在尹颂研手背上，指尖轻轻插进他的指缝。
　　小姑娘一只手被三个哥哥围着，不适应地虚握起拳，从空隙里逃出。
　　“你好，我是陈漫乐，理工大学大二。”陈漫乐微笑着冲尹颂研点头，“我是夏岭的，朋友。对吗？”他又侧脸去看夏岭，笑得愈发柔和。
　　“讲吧。”夏岭没答话，挥手示意房间里其他几个孩子也围坐过来。
　　—
　　尹颂研站在窗边抽完最后一口烟，“我当时如果追问你就好了，或者之后再去问问何荫。”
　　沙发上像模像样磨咖啡粉的陈漫乐噗嗤笑出声：“哈，问了又怎么样，我早就知道不也照样什么都改变不了。”
　　“不一样的，我和你，不一样。我和他，跟你和他，也不一样。”
　　陈漫乐停下手上的动作，也看向川流的车道。
　　“是不一样。”他垂眸盯着尹颂研无名指的纹身，“如果是你先遇到他，或许他根本不会有焦虑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