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地下室的方法》tltz1_小非

1、一 漆雕复的初遇

　　漆雕复第一次见到姜域宁，是在高中的开学典礼。
　　开学典礼总是大同小异：他们坐在教室，校长通过3D投影在讲台上给他们训话，班主任无聊地坐在一边，学生则偷偷小声聊天。一切就像那天的天气，已经入秋，却依旧闷热，阳光照在空荡荡的桌面，统一配备的白色学生桌刺眼到让人皱眉。恒温装置无法驱散太阳的温度，也无法驱散懒洋洋的睡意。
　　座位是按身高排的，所以Alpha几乎都聚集在后方，而漆雕复在Alpha里也算高的，不可避免地坐在最后一排。他往前看，班级和初中时一样，差不多一半人都是Beta。他们在Alpha和前排的Omega之间筑起牢不可破的城墙，而高中生躁动的青春必定让这两个群体尝试接触。关于异性的话题总能吸引他们，无论异性是男女的区别，还是AO的区别。
　　但漆雕复没兴趣。
　　他是那种对信息素不太敏锐、不会随便被刺激到的类型。有时候，他会和Beta感同身受：某些Alpha眼里根本没有Omega之外的东西，但他不同，他起码会看看自己的同桌。
　　那就是他第一次注意到姜域宁。
　　姜域宁的黑发有些弯曲，发丝稍长，刘海挡着眼睛。他一直低着头，所以颈后的发丝向前滑，看起来像在保护后颈。似乎每一根头发的发梢都是向内勾的，将他衬得异常内敛，皮肤也就显得更白，甚至可以说有些苍白。
　　这人瘦得像营养不良，却又高得像发育过度。才高一，就已经明显越过一米八的界限，向着一米九迈进。那时漆雕复自己也刚到一米八，甚至需要稍微抬头看他：“你好？”
　　对方缩了缩，似乎被吓了一跳。黑发间露出一双深色的眼睛，乍一看也是纯黑的，但那天的阳光实在太足，漆雕复从中分辨出一点点绿色的影子。
　　暗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然后，眼角弯了弯。
　　“你好。”回应他的是意外温和轻缓的声音，“我叫姜域宁。”
　　“漆、漆雕复。嗯，我姓漆雕。”他再次打量对方，注意到新校服的领口露出发黄的衬衫。对方的鞋是干净的，但旧到有明显的缝合痕迹。
　　这种鞋廉价到当救灾物资都会被质疑是否有贪污。
　　他对自己同桌的经济实力有了一点认知，但又觉得，比起真正穷苦的人，这人更像个落魄贵族——最重要的就是干净。大多数穷人没有条件注意自己是否干净，如果有一点闲钱，不如先找些食物。会把钱浪费在卫生问题上的总是些曾拥有更好生活的人。
　　他没有开口询问，继续自我介绍：“就是那个，涂漆的那个漆，雕刻的那个雕。”
　　“漆雕复。”对方轻轻念他的名字，像在念一首小诗，“漆雕复。我记得了。”
　　他有点不自在，挪了挪身子，稍微后退。
　　“漆雕复。”对方却又念，就像将这三个音节细细咀嚼，再用舌尖托出，“很高兴认识你。”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姜域宁像个怪胎。实际上，对高中的环境而言，他确实很怪：沉默、疏离，拒绝团体活动，远离与Omega相关的话题；放学后立刻消失，自称是去打工，但谁也不知道他的工作地点。他是笼在一团黑色里的迷雾，存在感低到只有发成绩单时，大家才会突然想起他。
　　没办法，姜域宁的成绩从来都是高居榜首，次次挑战分数上限，久而久之，大家甚至把他在榜首当成一种自然状态，没有任何人会去质疑。他们问成绩甚至都是从“这次谁第二”开问。
　　漆雕复就是那个第二。
　　他的第二不算很稳，偶尔也会被超越。于是无法被超越的姜域宁就像个传说，所有人都默认自己和姜域宁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但漆雕复是姜域宁的同桌。
　　也是唯一一个会找他聊天、向他请教，试图把他拉进热闹愚蠢的高中生日常的人。
　　……唯一一个，见过姜域宁抿起唇，笑得面颊泛红的人。
　　漆雕复喜欢姜域宁。他甚至确信姜域宁知道，只是，姜域宁不回答，所以他们保持朋友关系保持到高中毕业，姜域宁忽然在网上和他说了一句打算去学医，就断了联系。
　　漆雕复收到信息的时候脑子都快卡住了。
　　这个时代的高中也是有分科的。不同于旧时代的文理分科，现在的高中分得更细。医学这种专业性极强的科目，在高中就已经独立出来进行教学，而他们两个高中学的都是军校预备科，和医学仅有的交集是战场急救。
　　但高考确实没有限制只能报自己高中学过的科目。
　　姜域宁是挑战分数上限的人，即使跨学科考试。
　　于是漆雕复老老实实去蓝星的都城北壤念军校，而姜域宁跑去首府星学医。他们两个的距离忽然就拉大到飞船都得跃迁几天，年少的暗恋就这么夭折在物理距离中。
　　直到他本科读完读硕士，硕士毕业进军队，在蓝星本土军训满一年，再到靠近前线的预备军团接着训。
　　他是七月到的。艰苦训练一个月，忽然听说，医务室那边来了个新医生。
　　他就是这样再次见到了姜域宁。
　　姜域宁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头柔软的、向内勾的黑发，挡着眼睛的刘海，白到有些不健康的肤色，还有高而瘦的体型。他坐在医务室的桌子后，看起来和坐在课桌后没什么区别，依旧内敛安静到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漆雕复呆立在门口，不知该不该打个招呼——他不确定姜域宁是否想见到他。
　　然后，那张苍白的脸向他转过来。
　　他在黑发的缝隙间寻找对方的眼睛。绿色浓到几乎分辨不出，就像姜域宁这个人，有什么太浓郁，所以反而分不清晰。
　　他只知道，对方的睫毛还是很厚，长而密，和刘海一起挡着眼中的神色。
　　沉默半晌，姜域宁轻声道：“好久不见。”
　　熟悉的、轻缓到仿佛在念诗的声音将漆雕复忽然拉回现实。他意识到自己站在医务室门口，而不是高中班级门前；他们现在一个是医务室的医生，一个是刚进入军队、新兵训练还没完成的家伙。
　　“你真去当医生了啊。”
　　“你觉得，我当时在骗你？”
　　“不不不，”漆雕复拼命摆手，“就是有点，呃，以前以为我们俩会一起参军，结果还是一起出现在军队了……感觉有点，无常？”
　　姜域宁静静坐在那里，仿佛在评估这句话的真心。他的沉默不到五秒钟，但在漆雕复看来，已经漫长到能数清自己的心跳。
　　他曾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姜域宁了。
　　又或者，隔了整整八年，再见到姜域宁，他应该不会再心动。
　　但他做不到。
　　姜域宁只要出现，就足以让他沉寂许久的心再次雀跃起来，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催促他向前。
　　但姜域宁闭了眼。
　　“这样啊。那，如果不需要医生的话……能请你离开吗？”

　　被医生扫地出门的新兵蛋子蔫头耷脑地往回走。
　　他本来是听说来了新医生，就偷偷凑个热闹，结果热闹没有，他的脸倒是热得发烫。
　　姜域宁为什么突然去学医？他经历了什么，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而且……
　　他的脚步停住了。
　　他觉得，姜域宁见到他时，并不是很吃惊。
　　是他不值得吃惊，还是，姜域宁就是来找他的？
　　……姜域宁看起来并不开心。
　　他是那种很少有表情变化的人。如果换一个人，大概只会觉得他冷漠到傲慢。但漆雕复熟悉他的每一丝变化，知道这人什么时候会稍微勾起唇角，什么时候会将嘴闭紧。刚才，姜域宁就是那样：唇抿着，本来就薄的嘴唇有些发白，不说话时，简直像在忍耐某种疼痛。
　　他抬手按住自己的嘴唇，无意识模拟对方的表情。这种时候，那双眼应该是垂着的，像是习惯了俯瞰他人，也像在躲避他人的视线。
　　漆雕复清楚是后者。
　　姜域宁拥有傲慢的资本，但他从未拥有傲慢的意识。他疏离、冷漠、厌恶交流、特立独行，但这并不是因为他看不起其他人。他只是单纯地不喜欢说话，也不擅长社交。他是那种习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而高中时，漆雕复负责理解他，并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想法翻译给其他人。
　　也难怪。
　　少了个翻译，姜域宁的大学生活大概不会很快乐。
　　漆雕复转头望向医务室紧闭的门，慢慢吸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放着姜域宁不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