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奴》云镜

37、不待天明尽北飞（七）

　　“替谁传话？姜采薇？我早该猜到，你也被她拉拢了。”周正聪蓬头垢面，倚着地牢的石壁，嘲弄一笑，“你文观海贪财到这个地步吗？她那点儿首饰能换几两金银，竟值得你欺瞒陛下？”
　　文观海迈着悠闲的步伐在地牢栅栏外踱步：“我又没帮他们逃走，不过是行个方便，陛下怎么会在意这些？再说，我文观海混迹后宫数十年，见惯了荒唐事混账事，可是我还没忘为人之本性……公主殿下古道热肠，实在叫人钦佩。你这种人啊，才叫做自私冷酷。”
　　周正聪俯首呵呵冷笑，双肩颤动，手腕脚腕上的铁链哗啦啦乱响。
　　多说无益。他早已注定成为弃子一枚。
　　萧云昊向来反复无常、随心所欲，当他厌烦了周正聪针对姜采薇姐弟俩的种种，那便不会再管周正聪究竟是真的下了毒还是被人设计陷害。
　　“周总管，一路好走啊。”文观海拱手笑道，“奈何桥上若遇见了小宫女琥珀，可别忘了给她磕个头。”
　　说罢，文观海抬脚离去。

　　周正聪意图谋害姜国质子，连累洪之祝大人中毒差点儿丧命，经刑部审案后判了斩首之刑。
　　没人去追查所谓的当日跟周正聪密谋的两个陌生人究竟是谁，出卖周正聪的那个心腹手下也很快被调出皇宫，去汤泉行宫领了个闲差事。
　　姜采薇在云掩宫东偏殿悉心照顾姜惜夜，趁他沉睡时拿过他的冬衣盖在新被子上面。新的被子虽然不算厚，但终归是新做的。那冬衣比照姜惜夜的身材，显得短了一些。
　　文观海已经重新换回了总管太监的官服，在一旁探头探脑，轻笑道：“一年有余，太子殿下长高少许，这衣服不合身了。过两日奴婢叫人送两件新的过来。公主殿下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姜采薇侧坐在床榻上，闻言抬头看了看文观海：“文总管，您的好意采薇心领了。只不过，我暂时没有多余的赏赐给您。”
　　“公主客气了，这本是奴婢应该做的。就算陛下没有吩咐，奴婢也知晓不能怠慢了二位……”
　　姜采薇默然回头，凝视姜惜夜苍白的小脸。
　　正当文观海试图退后告辞之时，姜采薇忽然开口，一番话让文观海陷入了慌乱当中——“文总管，毒药虽是我亲手调配，也是我暗中混入汤碗里，但周正聪在酒楼密会陌生人，他的心腹手下出来指正，却并非我的安排。文总管可知还有谁想置周正聪于死地？又或者，那人只是想卖个人情给我，所以帮我杀了周正聪？”
　　“这……这奴婢哪里想得到？兴许是周正聪在宫里碍手碍脚，想要他死的大有人在……”
　　“他不过是个总管，除了为难我们姐弟俩碍我的眼，算不上碍手碍脚吧？”
　　“……奴婢真的不知道……”
　　“若叫我猜的话，我猜给你金银叫你多照拂我们姐弟俩，还有帮我杀了周正聪的，应该是孟丞相。”
　　文观海听到“孟丞相”三个字，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小声哀求道：“公主殿下可别乱猜了，再猜下去奴婢小命休矣！”
　　姜采薇探过身子扶了文观海一把，让他起身：“文总管不必害怕。我又不会说与别人听。我只是确认一下罢了。”
　　文观海左右抬手拿衣袖抹额头的冷汗，颤颤惊惊不敢开口。他眨巴着眼睛看向神态自若的姜采薇，神情中有几分好奇。
　　姜采薇被他这么看着，轻轻摇头，笑容浅淡。
　　“想知道我为什么猜测是孟丞相？其一，因为文总管你很贪财，不管是谁的钱你都会收，且不问缘由。其二，因为我知道燕国这位酒鬼丞相，可不像传闻中那般是个酒鬼。孟家当年在燕国，正如楚家如今于姜国一般。厉帝萧延宗在世时，孟识舟的父亲孟恒广与其兄长孟识陆战场杀敌建功立业，他则科举入仕，孟家一时名声赫赫，奈何最终功高震主遭到猜忌，父兄被厉帝萧延宗陷害而死，孟识舟最终选择扶持萧云昊登基……孟丞相对燕国是不是忠心，我不得而知。但我猜他并不希望萧云昊继续做这个皇帝，因为萧云昊跟他父亲萧延宗没什么分别。孟丞相善待我们姐弟俩，其实是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若有一天燕国疆域尽在姜国治下，他也好继续做他的高官。”
　　文观海讪笑，没有明明白白地承认，也没有急于否认：“奴婢拿了钱办事，至于给钱的背后主子是谁，奴婢也不在乎。活到这把年纪，及时享乐才是正经。”
　　姜采薇也没打算逼他承认。她点了点头，冲文观海笑道：“那便劳烦文总管替我转告一声，姜国的丞相之位早有人选。但若有朝一日他用得上我姜采薇，我自不会推辞。”
　　文观海陪着笑，退后几步告辞，拉开东偏殿的门走出去，之后又将门小心翼翼地关好。
　　外头日光正好，文观海却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他苦恼地揉着太阳穴处，走下台阶后在院中轻声叹气。
　　“一个个的，都不怕死……可我这脑袋也只有一个……得改了，这臭毛病得改了……”
　　院中等候的一群宫女太监听不到他在嘀咕什么，但见他脸色不大好看，都不敢说话。
　　文观海咳了一声，背着手，看向众人，朗声吩咐他们往后不可怠慢姜采薇与姜惜夜，饮食衣着不可缺，亦不可随意出入云掩宫惊扰他们二位。
　　东偏殿内，原本陷入沉睡的姜惜夜缓缓睁开眼睛。
　　他看向坐在床榻上的姜采薇，目光忐忑不安。
　　“睡不着吗？”
　　“阿姐……我怕洪大人心里怪罪我……”
　　“你喝下去之后，试图阻拦他，是他自己一意孤行……明知汤里有毒，他为什么还要喝呢？你明白吗？”
　　“……不明白。”
　　“因为他活得太痛苦了。一个忠心耿耿的臣子偏偏遇到一个不配为万民之主的皇帝……他既不能做乱臣贼子，又不想辜负燕国百姓……惜夜，洪大人早晚会死的。你记住，他是燕国的太子太傅，不是我们姜国的太子太傅。”
　　“……阿姐，我心里难过……”

　　长明城，杏花烟雨阁。
　　这是城东一处雅致的别院，是跟听雨楼齐名的宴会之地。不同的是，杏花烟雨阁是园林景致，接待贵宾的房子三面临水，不易被窃听秘密。
　　张师傅和谭老领着身着披风遮掩面容的赵则来到杏花烟雨阁，穿过九曲桥进入室内。赵则解开斗篷，跟随使者掀开帘幕来到左侧内室，迎面撞见了孟识舟孟丞相的笑脸。
　　赵则脸上堆起笑容，拱手致意。
　　孟识舟四十出头，鼻挺唇薄，面如冠玉，留着一把美髯胡须，自有一番风流文人的模样。
　　他手持琥珀杯自斟自饮，好不潇洒快活，歪靠在软枕上倒真的挺像一个酒鬼。
　　孟识舟此人天煞克星，生母早亡，父兄惨死，连娶了三位妻子，先后得了三个儿子，最终妻儿皆魂归于天，最后一任妻子死之前留了个女儿，这女儿也是多灾多难养在深闺不敢叫人常见。
　　因为孟府常办丧事，孟识舟不喜白色。杏花烟雨阁布置多天青色，装饰摆件也大多为玉器，很得他的喜欢，索性设法将此处弄在了自己的名下。
　　招呼赵则、张师傅、谭老先后坐下，孟识舟主动给赵则倒了杯酒：“赵大人这几日辛苦了，既要留意洪之祝那边，还要关照陆辛义。”
　　赵则敬了孟识舟一杯，拱手笑道：“下官既然愿意为丞相大人效劳，何谈辛苦？今日匆忙一见，为免殿前司追踪到此，下官就闲话不提，只谈正事——大人，洪之祝侥幸未死，被送回府，我等几个朝中同僚相约前去探望，皆被其府中人拦在门外。下官猜测，洪之祝府上的，以及日常伴他出行的，应该是一些江湖人，身手绝佳，要对他发难，着实不易。不过他却已年迈，心思郁结，想来也活不长久。”
　　孟识舟点头笑道：“他此番中毒，倒是意外之喜。虽说中毒未深，但以他的身体，恐怕也就这一两年好活了。”
　　张师傅蹙眉道：“丞相大人早先曾说，毒应当是姜国公主所下，难道她也想杀洪之祝不成？”
　　谭老则连连摇头：“诸位可别小瞧了那位公主。她既有手段在后宫弄到毒药，想来也清楚毒杀燕国重臣的后果，必不会真的杀人。更何况，洪之祝那样的脾性，姜国公主拉拢他都来不及，怎会忍心杀他？要么，是出了意外……要么，就是洪之祝他自个儿想死。”
　　孟识舟冷笑道：“我若是他那样的脾性，只怕比他更想死。”
　　赵则叹道：“陛下这两年，行为越发荒唐了，难怪洪之祝承受不住……为了一个女子，昔日开疆拓土的壮志豪情丝毫不在，真叫人叹惋。”
　　“陛下未必是因为那位长公主殿下才优柔寡断。他心中有数，不管是上一次派何铮与陆辛义攻打姜国，还是接下来几年，咱们大燕胜算并不大。”孟识舟稍稍坐直身子，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诸国之中，大燕与北姜实力匹敌。可惜大燕有厉帝，姜国有宣武帝姜胜雄，都不是治国之明君，弄得两国日渐疲弱，再加上十多年前那一战，两国损耗过甚，以至于周遭列国虎视眈眈。若大燕没有足够的兵力，挥兵北上的同时安守住境内，只怕腹背受敌，白忙一场。”
　　几个人面面相觑，俱是苦笑。
　　赵则道：“那大燕与北姜岂不是要一直这么耗下去？”
　　孟识舟摆了摆手，道：“南祈、南梁本就是大燕属国，越国经去年一战也开始向大燕纳贡，等到大燕从这几国搜刮到足够的军饷粮草，大举征兵，再拉拢西域十六部为盟友，到时候大燕无后顾之忧，只有北边的姜国、乌祁两个对手，至于扶遗小国灭之轻而易举，一统四海并不难做到。”
　　“南祈国主翁明并非诚心屈服，而南梁穆氏不止一次造反，越国郑氏本是姜国盟友，只怕他们不肯为我大燕尽心尽力……”赵则面有忧容，叹息道，“最重要的是，绝不可让姜国抢先说服他们几国，对我大燕形成围拢之势……”
　　谭老道：“姜国内斗不断，固守本土已然吃力，哪有什么功夫去跟其他各国和谈？姜长洹手中可用之人，楚家悉数离不开云州城和潼州，崔时岚死守肃州也脱不开身。谭某以为，赵大人所言不足为虑。眼下要紧的，还是咱们大燕朝中的纷争……”
　　孟识舟点头，面色凝重，沉默少时后开口：“本官与赵大人联手，将陆辛义送上殿前都指挥使的位置，就是怕长明城兵权一直落在长宁侯手里。长宁侯此人，陛下对他信赖过甚，有朝一日四海尽归大燕，那他势必要倚仗长明城的兵权凌驾于你我之上……他尚且年轻，我们可跟他耗不起，不如趁早借陆辛义之手将他铲除，如此也便于我们之后设法踢走陆辛义，打压一下何铮那帮武将的气焰……”

　　孟识舟一行人在杏花烟雨阁密谋之时，萧云昊带着陆辛义、殷寂枫和重新当回太监总管的文观海到城外林地围猎。
　　萧云昊不听文观海劝阻，独自奔入林中。他所骑的乃是千里神驹，陆辛义和殷寂枫、文观海渐渐地落在了后面。
　　陆辛义对打猎没什么兴趣，勒马放慢脚步。殷寂枫似乎宿醉未醒，扯着缰绳在林地的外围瞎转悠。文观海体胖，跑了一阵子气喘吁吁，下马扶着树干喘个不停。
　　陆辛义驱马来到文观海身边，晃着马鞭跟文观海开玩笑：“文公公，你说你连骑马都不行，何必辛苦跟到宫外来打猎呢？回头陛下瞧见你这副模样，岂不是要心烦？”
　　文观海喘了口气，抬头后看看陆辛义，整整官袍，不大想理会他。但他想到陆辛义当上殿前都指挥使之后这儿插一手那儿插一脚，甚至在后宫都要安插人手，不免有些气闷。
　　文观海阴阳怪气地开口回应道：“陆大人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奴婢跟随陛下多年，虽然偶尔遭叱骂，但陛下从未提过将奴婢赶出皇宫之事。这总管之位奴婢坐得也还算安稳，别的人也不是没肖想过，可惜他呀，刚坐了没几天就送了命……”
　　陆辛义被他呛了一嘴，脸色不虞，冷哼一声后驱马走开。
　　他还没走远，就听到殷寂枫哈哈大笑，还跟文观海打趣——“文公公，有人等着你告老还乡呢！”
　　“哎呀，侯爷说笑了，奴婢还想多伺候陛下几年，哪里舍得离开呀！”文观海回应殷寂枫的语气可谓亲切。
　　陆辛义面色更加难堪。等走远些，他的心腹驱马跟上来，陆辛义侧头低声吩咐道：“往后务必加派人手，留意殷寂枫动静，一旦有任何异常，即刻向我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