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奴》云镜

35、不待天明尽北飞（五）

　　朔州之事，姜采薇如何得知？
　　她只当萧云昊醉酒发疯，懒得回应他，径自退到稍远处，依照原来的顺序，为新上任不久的殿前都指挥使陆辛义倒酒。陆辛义瞥见萧云昊目光投向这边，哪里还敢喝？他眼疾手快收起自己的酒杯，趁着姜采薇愣神的时间，低声说了句“请公主回话”。
　　姜采薇皱眉，丢下酒壶，起身后转头看向分明有几分醉意的萧云昊，神情清冷。
　　“陛下想让我说什么？我若说我知道，那不是太可笑了吗？这燕国皇宫宫墙如此之高，我便是插翅也难飞出去，能探听到什么呢？”
　　她忽的冷笑一下，道：“还是陛下怀疑贵国朝中有人叛变，密传消息给我？也不知是孟丞相、洪大人、长宁侯，还是新上任的这位殿前都指挥使陆大人？”被她点到名字的几个人，丞相孟识舟摇头苦笑，洪大人执杯饮酒，长宁侯嗤笑，陆辛义慌张地看向萧云昊。
　　姜采薇又道：“诚如陛下所言，我比起从前要镇定一些，也不过是求个安稳度日罢了。我既不能顶撞陛下，又不愿失了身为姜国公主的尊严，只好老老实实地做一个木头人。”
　　萧云昊冷笑道：“你哪里是一块儿木头？孤瞧你挺有侠义之心。一个普普通通的异国小宫女，也值得你冒险袒护么？”
　　当他的眼神落在琥珀身上，琥珀立刻跪倒在地，试图辩解。可是她太害怕了，急得眼中滚出了泪花，依然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姜采薇没料到萧云昊竟会注意到这个小小的意外，又猜不准他打的什么主意，暂时保持了沉默。
　　宴会上一群重臣纷纷看向萧云昊和姜采薇，留意他们的神色。
　　候在萧云昊身旁的周正聪上前两步，在萧云昊身边轻笑道：“陛下，这位公主殿下拉拢人心，颇有手段呢。宫里的几个宫女太监，对姜国公主和太子甚是信赖，照拂颇多……”
　　“是吗？”萧云昊叹了口气，“看来你还是挺像他的，当年他在这里，骗得好几个宫女太监关照他们帝后二人……姜寄奴啊姜寄奴，你如此费心，到底图什么？既然不想逃走，又何必管他人死活？难道只是为了利用他们让自己吃饱穿暖，活得安逸些么？”
　　“自然。这宫里人待我姐弟二人如何，陛下难道不清楚？我与他人方便，他人与我方便，算不得什么大罪吧？”
　　萧云昊哈哈大笑，一掌拍在面前的案几上，竟将那厚重的案几拍出一道裂痕来——“你有这样的手段，孤难道不应该担心你知道些什么吗？！孤的密探刚到朔州，就被一网打尽！你那个父皇，竟然还留一个活口给孤带口信回来，警告孤不可再秘寻姜永锦的葬身之处……你知道他还说了什么吗？”
　　他表情狰狞，满目都是恨意。
　　他盯着姜采薇的脸庞，像是恨不能将眼前人千刀万剐：“……姜长洹居然说，若孤不守承诺，执意派人秘寻姜永锦的葬身之处，他便会将永锦尸骨焚毁……世间居然有他这样的兄长！”
　　萧云昊醉意上头，发疯一般，将案几上的东西一扫而落。
　　他猛然站起身，手指向姜采薇，如刀凿般棱角分明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扭曲，向来低沉的声音此刻带着一丝颤抖：“我萧云昊自认嗜血暴戾、冷酷自私，想不到他姜长洹更胜一筹！好啊，好啊……他不是要拿永锦逼我遵守承诺吗？那我倒要看看，这么耗下去，对你们姐弟俩来说，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他喊了一声滚出去，宴席上众臣纷纷起身离开。
　　洪之祝和殷寂枫留在最后。洪之祝试图向萧云昊跪下行礼，被周正聪半托着手臂硬抬了起来：“洪大人，陛下又不会对公主做什么，您还是回去歇着吧。”
　　洪之祝看看姜采薇，犹豫之后拂袖而去。
　　殷寂枫看了看跪在一旁瑟瑟发抖的琥珀，轻踢了她一脚，示意她跟着滚出去。琥珀正要起身，萧云昊却站在了她跟前，伸手捏住她下巴逼迫她看向自己。
　　殷寂枫蹙眉，拱手正要开口，萧云昊冷声斥道：“长宁侯，你想说什么？”
　　“陛下请息怒……若陛下为寻觅长公主殿下葬身之处而烦忧，臣愿效犬马之劳。若能寻到，这姜国公主与太子，陛下可随意处置，大举挥兵姜国也不必有所顾忌……”
　　“你知道他们俩到底是什么身份吗？呵……姜长洹可真会算计啊，孤要是真能杀得了他们俩，还用得着忍到今日？”萧云昊一把将琥珀从地上拽起来，扣在怀里。他抬眼看向殷寂枫，眼神冷漠，“孤不会杀任何人，只是想让姜长洹明白，他利用孤来守护他所谓的后嗣，必须要付出代价……”
　　殷寂枫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迟疑少时，最终选择了离开。

　　问月楼里，最终只剩下萧云昊、姜采薇、琥珀和周正聪。
　　当侍卫从外面关上问月楼的大门，姜采薇心头一震，终于明白过来萧云昊的打算。她大喊了一声不要，正欲扑上去将琥珀从萧云昊怀里拉出来，却被周正聪从后面死死箍住双臂。
　　周正聪甚至一脚踹在姜采薇小腿上，迫使她双膝跪地，面对着萧云昊。
　　“萧云昊！萧云昊！你不能这么做——她只是个小宫女！她……”
　　但萧云昊已经将琥珀按倒在食案上，扯开了她的衣衫。他无视琥珀惊恐的眼神，侧过头，像恶魔一样盯着姜采薇看了一会儿。
　　萧云昊的目光已然迷离：“当年你的母后，就是这般被我压在身下……你的父皇姜长洹，竟然连一声都骂不出来……他敢跟你们姐弟俩提起这件事吗？他宁可牺牲发妻的清白来换自己的性命……他敢警告我，我便提醒他——以免他忘了他有多虚伪！”
　　姜采薇震惊万分，只是摇头。
　　她看上去快要哭出来了：“萧云昊，你会后悔的……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对她……不要这样对他啊！”
　　萧云昊置若罔闻，低头在琥珀额头亲了一下，凝视琥珀那双满是恐惧的眼睛，呢喃道：“这么一看，她长得倒比你更像永锦……”
　　“她不是姜永锦！”姜采薇嘶吼，“你到底明不明白！姜永锦已经死了！你放过她们吧！”
　　可是周正聪身手比她好太多，无论她怎么挣扎撕咬，都挣脱不开桎梏。
　　“萧云昊，我求求你，看在姑母的份上，别做个混账行吗……她还小……求你放过她吧……”
　　她颤抖着声音，从劝告到求饶，最终也没能让萧云昊冷静下来。
　　萧云昊就这么当着她的面，宠幸了琥珀。琥珀至始至终未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转过头看向状若疯癫的姜采薇时，脸颊上淌落一行泪水。
　　一切都无可挽回。
　　周正聪脸上带着报复的快意，扯着喊到虚脱无力的姜采薇走出了问月楼，一路挟持她离开九转回廊，然后将她丢在了湖边。
　　“今晚之事，我会写信派人送到边关交给你们姜国将士，然后让他们转交给姜长洹。姜长洹这辈子都别想忘掉当年在未央宫里的事情！”周正聪放肆大笑，径自走开。
　　回廊另一头的湖边，陆辛义、殷寂枫和一众侍卫、宫女太监默默候着。当姜采薇被周正聪拽出来，殷寂枫大跨步上前。姜采薇跌倒在湖边，殷寂枫半蹲在她身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眉头紧皱不知道想些什么。
　　“你……怎样？”殷寂枫小声问道。
　　陆辛义投来好奇的眼神。
　　姜采薇抬头，目光呆滞。她轻轻地摇头，随后脸上浮现出濒临崩溃的复杂神情。她眼中噙着泪光，凝眸看向殷寂枫的脸，分不清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他竟是这样一个人……什么一往情深，什么执着……真叫人恶心！”
　　殷寂枫神情触动，正要开口说话，被姜采薇蓦然变冷的眼神吓了一跳。姜采薇抬手将他推开，踉踉跄跄地试图站起来。殷寂枫打算扶她，却被她一耳光打在脸上。
　　“当年你的长姐也是被迫的，对不对？她到底是死于别的嫔妃下毒，还是明知有毒也要喝下去自尽呢？”姜采薇的声音抖得厉害，“长宁侯，踩着长姐的尸体享受荣华富贵，舒服么？”
　　殷寂枫被她打得嘴角出血，闻言眼神瞬间阴狠可怖。他抬眸看向姜采薇，冷笑着甩开了手，任由姜采薇再次摔倒，转身走开。
　　陆辛义不想自讨没趣，抬手吩咐侍卫们稍稍后退。
　　姜采薇站起身后，望着问月楼的方向，伫立在湖边，一直到除夕夜过去，冷风吹得她一头长发散乱。
　　问月楼大门终于打开，萧云昊衣衫凌乱，脚步踉跄地走出来。九曲回廊之下，他扶着头，跌跌撞撞，似乎醉意还未完全消散。
　　当他来到姜采薇的身边，迎上姜采薇充满愤恨的眼神，竟然有几分不自在。
　　他欲言又止，冷着脸冲姜采薇瞟了一眼，却被她双目流淌眼泪的模样吓了一跳。
　　姜采薇任凭两行热泪滚落眼眶：“你知道吗？景康四年冬，你率大军攻入云州城之前，父皇母后知道云州守不住，所以将我送到姑母府上，让她带我逃走……我那时年幼，不肯离开，哭闹时摔倒，姑母扶我起身，为我拍去衣袍上的尘土，我才发现她在落泪……”
　　“我问姑母为何要哭，她说……她说她恨自己是女子，不曾习武不曾学兵法不曾带兵打仗……若她能做到，她一定要亲手杀了攻打姜国的敌首，砍下他的脑袋挂在城门上……”
　　“萧云昊，我姑母从未爱过你……你也不值得他爱慕。”姜采薇连连摇头，“你真的不值得……”
　　“你！”萧云昊盛怒之余，却说不出反驳的话，离开的步伐倒像是逃跑。
　　陆辛义和侍卫们、宫女太监跟随在萧云昊身后，走出十多步之后，萧云昊怒喝了一声滚，一群人惶恐地作鸟兽散。
　　姜采薇独自回到问月楼，不久后背着狼狈不堪的琥珀出来。琥珀在她背上紧闭双目，眼泪却止不住地从脸上滑落，滴在姜采薇的肩头。
　　在宫中许多宫女太监的注视下，姜采薇就这么将琥珀一路背回云掩宫。离云掩宫还有一段距离时，她们远远地看见姜惜夜提着宫灯在门口焦急踱步。那一盏晕黄的灯盏，在黑夜里如小小的一团萤光。
　　琥珀忽然开口，哽咽道：“不回云掩宫……别让太子看见……会吓到他……”
　　姜采薇抬头看看尚未察觉的姜惜夜，转身走向另一边。
　　琥珀住的地方是二十几个宫女同宿的厢房，这个时辰她们大多已经睡下，此刻回去并不适宜。姜采薇轻轻踢开原本属于陆贵人的小院院门。好在这处宫殿大门只是紧闭，并未上锁。摸黑走进偏殿后，姜采薇把琥珀安置在原本属于陆贵人贴身宫女的卧房里。那里器物大多已被移走，倒是留下了两床旧被。
　　抖开被子，甩去灰尘，等琥珀躺好，姜采薇半跪在她身旁，帮她理了理散乱的额前发。
　　她柔声安抚道：“不要怕……都会过去的。好好活着，有朝一日我定会带你们离开……你阿娘还等着你，我们说好了喝她煮的竹笋汤……”
　　琥珀没有说话，半晌后哽咽一声，轻轻点头。
　　“我去烧点儿热水，很快就回来。”姜采薇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扶着床榻缓慢起身。
　　她疲惫至极，走出门后未看清偏殿的台阶，又不小心崴了脚，忍着痛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