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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   张敛决然的目光,却因这句话而蓦地震动。

      李明夷口中的“伦理”,显然有别于众人心中嘀咕的人伦,但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世上没有绝对无情无欲之人。

      即便是解剖过数百具尸体的张敛,谁又能保证他面对自己父亲的遗体时仍能无私,不为任何感情所拖累?

      “他说的不无道理。张敛,你身为人子,所做的判断未必理智,且你也是此案的嫌犯,本官更不能采信你的调查。”兼任司法参军的谢敬泽,显然比年轻的官员更为老道,考量得也更全面。

      他看向站在堂中、始终未曾下跪的李明夷,正色道:“你方才说自己是医,可为何本官任功曹参军事数年,却未曾听过你的名字?”

      “回禀谢公。”一旁的谢照生怕这人再口出狂言,赶紧替他抢答了这个问题,“这位李郎本是游医,曾在养病坊中任职,后来亦于官医署中向博士求教,很得裴公赏识。他如今虽在张敛手下做事,不过也不足一日,所以并不算熟识。”

      短短几句话,把李明夷的履历粉饰得很有其事。

      这人要是生在二十一世纪,一准是把修简历的好手。

      谢敬泽却敏锐地抓住重点:“照你所说,他现在也仍只是个游医。”

      “是。”这次出声回答的是李明夷本人。

      谢照暗暗瞥他一眼,提醒他注意分寸。

      在一州副长的威压之下,李明夷仍旧立定不动,昂首相对。

      他坚持道:“也因如此,我和此案的任何人都没有利益相关,可以保持绝对中立。”

      听闻此言,谢敬泽抚着胡须,长久地不语,似乎仍在考虑这个建议的可行性。

      直到谢照疑惑地抬眼请示,他才重重拍案:“此案仍有疑点,暂且退堂,择日审理。至于张敛……”

      他看一眼这位跟随他十数年、怆然站在风口中的青衫故交。

      “暂且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虽没有马上保下张敛,但有了转圜的机会,谢照的脸色终于松弛下来。

      从后厅回来找到李明夷的时候,他按下腰刀,恳切地道了歉:“今日办案时多有得罪,还望先生海涵。只是事情关系到州府人员,谢公不得不严查疾办,以免传扬出去,使百姓不安。”

      的确,地方最高司法部门的人员竟然涉嫌杀父,这在哪个时代都是会掀起轩然大波的新闻。

      按说从案发到庭审,中间也就一个上午的时间,谢敬泽便已经将人证物证搜齐,案件的时间系梳理清晰,这样的雷霆重压,可见谢照等人办案的压力多大。

      “没有关系,谢公肯让我解剖死者了吗?”李明夷更关心的是这个。

      “你还真是……”谢照哑然失笑,随即慢慢摇了摇头。但也并没有直接否定对方,只道,“按以往的规矩,只有凶案才可验尸,须法曹发文允准。谢公认为此案须验尸以证,发文不是问题。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无奈地落在面前眼神迫切的李明夷身上:“你暂时还不行。”

      暂时不行?

      李明夷立即明白:“那我还需要怎么做?”

      “说来也不难。”和聪明人谈,可以省去很多口舌,谢照索性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现在没有仵作身份,又只是游医,所以验尸也不足采信。但除了仵作,州府中还有可行解剖、可以作证之人。”

      李明夷凝眸,随即了然:“官医署。”

      念出这三个字的同时,他已经明白了对方的办法。

      “只要能有官医出具结果,就会被官府采信。”

      至于下刀的究竟是谁,那只有尸体知道。

      “郎君果然一点即通,谢公也是这个意思。”然而这才是谢照头疼的地方,他抬眸看向对方,眼神之中颇有些无奈,“此案关系到州府的脸面,谢公不便亲自出面。”

      这正是谢敬泽为官圆滑的地方,既给了真相查明的余地,又全然置身事外,做一个冷眼睥睨的判官。

      但只要是机会,李明夷就不打算放过:“好,那我现在就去拜访官医署。”

      “等等。”谢照忙拉住他,“你家那小妹就没教过你求人办事的道理?”

      李明夷很想答一句他没求过人。

      但这个情景下,说这话显然讨打。

      他喉结滚动,梗了一梗,最终选择附和对方期望:“没有。”

      谢照就知道他和自己那兄长一样不擅交际,意有所指地朝着西市的方向扬一扬刀。

      “走,我教你。”

      西市里很快地走了一趟,到官医署的时候,正是寅时。

      这个时节,申时是下午最热的时辰,阳光直射。前阵子被大雨洗刷过的书院建筑,伫立在烈阳之中,檐角熠熠有光。

      里面遥遥传来学子读书的声音,读的却不是孔孟的圣贤书,而是《黄帝内经》和《伤寒杂病论》。书声朗朗,在这蝉鸣夏日中很有生气。

      看门的是个老态龙钟的大爷,一见有人来,笑容便攀上了脸:“谢小郎君,今天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怎么还带了东西,是给你兄长捎的吧?”

      一边说着,他一边佝偻着腰让开门路,拍拍谢照那挺拔的背脊,又瞧瞧他怀里抱着的一卷东西,很是亲切。

      看来谢照的人缘倒是很好。

      然而这好脸色到了李明夷跟前,便忽然变了天。

      “这位郎君,我们这里是官医署,不迎外客,请回吧。”

      李明夷终于明白谢照之前为难的原因了。

      他这个害得前任助教谢望摘了乌纱幞头的人,显然不是对方欢迎的来客。

      “您误会了!”眼见二人即将僵持,谢照忙弯了腰,压低声音在老人耳边说了句什么。

      看门老人的表情这才略有缓和,斜着眼瞟着李明夷,宽宏大度地道:“行了,你进去吧。”

      “你和他说了什么?”

      走在官医署的道上,李明夷不禁发问。

      他的话算不上质问,纯属好奇。

      “裴先生就在前头。”谢照熟门熟路地把李明夷领到一个院中,选择性的忽略了对方的问题,把那卷刚从西市买回来的长轴塞进李明夷怀里,说了句等着,自己一个人先敲门进去了。

      李明夷也知道在求人办事方面,谢照至少比他强了十个谢望,索性就地站住,等着他出来。

      日照当头。

      历经大雨之后,阳光越发显得明烈,视野也在切切的读书声中,慢慢被汗水模糊。正当他准备找个地方避一避的时候,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不屑的哼声。

      “阁下可真有诚意,损人之道,现在又在这里装模作样。别以为这样,我们官医署就能容下你!”

      李明夷转过头去,说话的正是当日对他诸多不满的生徒林慎。

      林慎似乎也只是路过,丢下一个白眼之后,只留给他一个脚步飞扬的背影。

      李明夷歪了歪脑袋,回顾着他刚才的话,很难得地品尝到迷惑的滋味。

      “行了。”就在这时,谢照也从裴之远的书房中走了出来,三步并两步走到李明夷的面前,脸上看起来并没有成功的喜悦。

      “事情办的不顺利吗?”不太像谢照能办砸的事。

      “那倒不是。”谢照挑眉,眼珠回望了一下,“只是裴博士说兹事体大,需要王公定夺。”

      王公,在官医署中,几乎特指王焘。

      涉及到刑事案件,又与州府牵连,裴之远不敢轻易点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那我们只能继续等?”

      “也不是。”谢照以手撑胯,站姿洒脱,脸上露出一个颇灿烂的笑容。

      “裴博士那里已经派人传了话,王公说要亲自见你。”

      说着,他拍了拍对方怀里的卷轴,不无珍惜地道:“一两银子买的呢,你可千万好好说话!”

      跟着谢照穿过长廊,走到正东,支着的窗下正坐着瘦骨青衫的一位老者。

      谢照领人走到门口,恭恭敬敬地叩了叩门,在得到对方应允后,将李明夷一个人推了进去。

      临了,还不忘用口型对他再三交代——好好说话!

      李明夷一个踉跄进了门。

      王焘正坐在案前。

      年逾八十的他满头白发,颧弓支离,双眼亦有些微微泛青。然而写作的时候,仍然背脊端直,一丝不苟。

      他的面前,摊着一幅字,看不太清内容,但笔画之间遒劲有力,朴而不拙,隐隐藏着笔者的傲骨。

      李明夷想起谢照的拳拳叮嘱,尽力用生平最卑微的语气道:“叨扰先生了。”

      门外的谢照倍感欣慰,孺子可教地长长点头,这才放心往后退了一步。

      “是老夫要见你,应该是老夫叨扰。”王焘倒显得颇随和,转眸间目光落在李明夷怀里的卷轴上。

      李明夷马上递过去。

      这时该说什么话,谢照在西市买礼物时便教过他。但一席说词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倒是王焘搁下笔,接过卷轴,将之徐徐展开。

      他自上而下,以欣赏的目光打量着:“字不错。”

      看来谢照那一两银子花得很值。

      “花了不少钱吧?”

      李明夷还在准备中的话被堵回去了。

      王焘将展开的卷轴倾斜,把内容展示给呆在一旁的李明夷看。

      纸上写着两行工整古朴的字。

      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

      这话李明夷很熟,出自汉朝医学大家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意思是精研医术,往上可以治疗父母长辈的疾病,下可以帮助穷困的百姓。

      王焘放下了字,双手落在膝上,目光却看向面前的年轻人:“这字用是汉初曹仲则的悬针垂露笔法,功力不错。”

      李明夷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曹仲则是汉初的书法家,而张仲景是汉末的医学家,所以这幅字必然是赝品。

      夸谢照真是夸早了。

      王焘却似乎并未因此而恼怒,也没有退拒的意思。他慢慢卷起卷轴,将字装了起来,又将桌上那幅字拿起,递给李明夷。

      “你送我一幅字,我也还你一幅。”

      李明夷不明就里地接过来,纸上只有两行笔画端庄、笔锋收敛的行楷。

      ——不为良相,则为良医。

      虽然有意藏了锋芒,但即便是李明夷这样的外行,也看得出这字风骨清正,功力深厚。

      两相对比,那幅还算看得过去的仿曹仲则的字就相形见绌了。

      只是这话,若说是王焘的自我评价,未免显得自负。可要说是对李明夷的期望,又实在太过突然,他自问自己还没有那么大的名望。

      “……先生的意思是?”

      王焘重新落座,拿起一块印着徽字的烟松墨锭,在砚台上慢慢磨着。磨好了墨,他将墨锭轻轻放在一旁,看向李明夷,唇角微微勾起:“裴之远说,你问过他一个问题。”

      这话提得有些突然,李明夷却自问没什么可掩饰的:“是,我曾问过博士,行医之道,以何为根基。”

      裴之远给出的答案是五行,而他回答裴之远的则是解剖。

      就是这个问题的分歧,让他拒绝了官医署抛来的橄榄枝,选择了另一条孤独的道路。

      “这是我的回答。”

      李明夷一怔:“什么?”

      王焘看着眼前的青年,微笑的脸上多了一分庄重。

      “祖父王珪曾官拜宰相,为万民敬仰。我虽不曾为相,但也历任徐州司马、邺郡太守,而今从医近半百年矣。不为良相,则为良医,这便是我的道。”

      不等李明夷琢磨透这句话的意思,王焘取下一支笔,重新开始写字。

      这回递给李明夷的却是一封简短的小信,被折了两折,握在手中很轻。然而李明夷知道,张敛的清白,就寄托在这张菲薄的纸笺上了。

      “你拿这信去找婴城,他会帮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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