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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   仵作,姑且可以算作官府的一员,但在这个大部分人都卖着苦力维生的时代,这份差事都找不到能顶上的人,可见时人对解剖一事敬畏到了何种地步。

      李明夷却欣然接受:“那就有劳阁下引荐了。”

      “等等。”卢小妹知道他那脑瓜子里的聪明分配得很不均匀,忙拦住他,“就算你肯做,至少也得问问工钱怎么计,干些什么活儿,一日两餐,住宿用度,这都算在谁的头上?哪有说答应就答应的。”

      谢照倒有些讶异于小姑娘的成熟,并未藐视她年少,耐心地逐个回答:“做的是张郎的助手,听他吩咐便是。工钱则是四十文一日,做工日的用度是府上承担。”

      说到此处,他唇角翘起,笑容谨慎:“不过你们也应该知道,仵作不是日日都开张的。”

      这道理李明夷当然懂。

      凶案不是天天都有,所以这份临时工的收入不能算稳定。

      并且,在忌讳解剖的古代,给人开膛破肚更会被视为一种不道德的行为。因此古代的仵作虽为官府卖命,但算不上官员,甚至会被认为是贱业。

      不仅如此,就连收入也是整个官府的最低水平,往往还不如卖苦力的河工。

      “那阿叔你……”卢小妹用眼神暗示李明夷赶紧谢绝。

      “我同意。”

      他答应得如此干脆,不仅卢小妹愕然,就连谢照也有些惊讶:“阁下想清楚了?”

      李明夷颔首。

      这份差事的种种弊端他都很清楚,但对他而言,都不足以胜过那个唯一的优点——

      可以合法进行解剖。

      唐律明令禁止私人解剖,所以能动这个刀的只有官府的人,具体来说,便是仵作、官医之流。

      三日不练手生,那堆躺在黑包里的手术器械不能用在病人身上,起码,也让它们在尸体上发挥点功用吧。

      见他当真不假玩笑,卢小妹知道说什么都晚了,只好哀叹:“算了,你去吧,我就不奉陪了。”

      谢照倒很乐观:“先生的性情,也许正投张郎的意。”

      今日张敛正当值,于是二人即刻动身。

      等跟谢照到了衙门,李明夷却没有被领进正门,而是从侧门进了一个极为偏僻的小院子。

      院子里头仅分有三个小小的房屋,六月未半,天气还不算炎热,但空气中已经密布着一种充满暗示意味的腐败气息。仔细嗅去,又不全是臭味,似乎还夹杂着……

      “好重的油脂味。”谢照的鼻尖抽了抽,迈步过去往正对面屋子的门上敲了敲,“子遮,你在用饭吗?”

      按说正在晌午,离晚饭还有几个时辰。

      且他分明记得,中间是解尸的屋子啊!

      门嘎啦一声,被缓缓拉开一条缝隙。

      一股阴沉的气息,随之从中丝丝溢出,院子里的阳光也像不敢驻足似的,骤然阴了下来。

      里面传来恹恹的声音:“可是陈四妹的案子有新证据了?”

      “那倒不是。”张敛没有回答用饭的问题,对于油脂香味的来源,谢照实在不敢深想,仍保持着一贯的开朗,“你不是说要一个助手?我正好帮你找了个人来。这位李郎君一直从医,也算我的相识,你看看可行?”

      “从医?我这里只有死人。”对方听起来没什么兴趣,“你该带去给你兄长,我忙得很。”

      说着,门便又要被合上。

      李明夷的手,却直接探进湿冷阴恻的屋影,将门栓按住。

      张敛的语气显而易见地沉下:“你做什么?”

      “阁下可以拒绝我。”对方手掌紧握,像是非要把话说完不可,“但我不认为医生就不可以解剖。死人也一定活过,活人一定会死,在我眼里,只要是人,便没有分别。”

      谢照刚准备拦一拦的手停在半空,一席话听得目瞪口呆。

      他和这位游医虽只见了两面,但次次都有新震撼。

      话说完,李明夷便松了手。

      那门却没有被关上。

      随着门底嘎吱嘎吱拖过地面的声音,光线从背后涌进面前的小屋,里面的一切,和站在门口的张敛,在这顷刻变得清晰。

      这位仵作看上去不过三十上下,没有想象中的精悍,反而一袭青衫,满身文气,只是背脊习惯性地微微弯曲,显得颓唐。

      而他背后的墙壁,则密密挂着各类解剖工具,狭小的空间中,还塞了两口停尸的棺材。

      李明夷看到他的身后,用树枝固定了一支像是人类胫骨的长骨,前面及左右两角各摆了三根蜡烛,后面则立着一块等高的屏风。

      “子遮。”谢照狐疑地盯着这诡异的画面,“你在这儿开坛做法呢!”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更多,便听见张敛说了句进来。

      谢照赶忙拉上一边凝然不语的李明夷:“进去再说。”

      张敛却没有招待他们的意思,等两人进了屋子,便伸手把门关上了。

      阴影重新落下,低处的烛光集中在那道长骨前,将其轮廓投到背后的小屏风上,形影俱现。

      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那道长骨的髓腔并不中空,而是被某种液体灌得满满当当。些许渗出的,顺着骨皮流下,落在积年累月血迹斑驳的地面上。

      谢照忽然有点痛恨自己的好奇心了。

      “你看。”张敛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指向那条长骨,“我以油灌入骨中,在黑暗中照亮,骨上的伤痕便会显现出来。这里……”

      他的手指触及一道不起眼的缺口:“骨皮对合不齐,可见曾经折断过。还有最下端,也有一道。我在其余四肢骨骼上,都有发现这种痕迹,若说全部是意外所致,未免巧合。”

      谢照眼神凝重:“……所以你怀疑她生前被人殴打过?”

      张敛肯定:“不止一回。”

      “但光这样,证据恐怕不足。”谢照托着下颌,眼中思绪流转,“若说是从高处摔落,所以全身骨头断了多处,也可搪塞过去。”

      两人自然而然地讨论起案情,全没注意到一边的李明夷已经蹲下身,正仔细端详着那块骨头。

      “可惜找到陈四妹的时候,她尸身已经化骨,你能查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容易了。只是要定罪,恐怕……”

      “不会是高坠伤。”李明夷的声音,忽然插入二人的对话中,“起码,不可能是同一次高坠伤。”

      谢照和张敛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他的身上。

      “高坠伤,因为巨大的冲击,往往表现为粉碎性、螺旋性骨折,而从这支胫骨的恢复情况来看,更像是横向移位的骨折。”

      李明夷几乎伏跪在沁着油和血迹的地面上,离那骨骼更近,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闻言,张敛并未表现出惊讶的样子:“你说的不错,但往往不代表绝对。”

      “我同意,医学上没有百分百肯定的事。”李明夷目不转睛,“但只要有百分之一不可反驳的错误,就可以否定。”

      张敛不禁凝眸:“你的意思是……”

      “这两处骨折,不是同一个时期。”

      说话的同时,李明夷端起一盏蜡烛,几乎将之贴上骨面。

      经过处理、又灌满油的骨骼上,每条纹路都清晰毕现。

      “上面这处骨折,可以看见一点骨折线,这说明病人死前还处于骨性愈合期,骨痂改建还没有完成。”他将烛台下移,向对方展示,“而下面的骨折,却没有。”

      就在他解释的时候,张敛也俯下身去,眼珠同样贴得极近,以亲自确认。

      谢照若有所思:“所以两处骨折不是同一时间发生的。”

      “的确。”张敛平直的唇角,忽而扬起一个兴奋的弧度,“骨折线?原来如此。”

      李明夷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想要将手插进兜里,但身上却不是那件白大褂。他的手指顿了一瞬,继而若无其事地说出结论:“要将死因定性为高坠伤的话,则所有损伤必须用一次暴力来解释。”①

      哪怕只有这一支骨头,一处异常,就足够推翻这种说辞。

      “所以你才说不是高坠伤。”张敛也跟着起身,双眼在昏暗的光线中雪亮异常,“你做过仵作?”

      李明夷微微摇头:“没有。”

      ——不过是解剖过上百具尸体而已。

      “果真如此,幸而他没举荐你去谢助教处。”张敛看向谢照,“人我就收下了。”

      谢照有些心虚地笑了笑。

      “不过,这桩案子总算可以动审了。”虽然不能以仵作的鉴定立即定罪,但就如李明夷所说,只要有百分之一不可反驳的错误,他们就能驳回凶手的狡辩,立案再审。

      他看向那支静静竖立的白骨,眼中有不尽的肃重:“陈四娘若九泉有知,也不会怪你们这样做了吧。”

      这桩案子耽搁许久,终于有了突破口,谢照不再耽搁,立即回衙门里禀告。

      留下李明夷,跟着张敛继续把所有剩下的长骨处理、灌油,记录每一处可疑的伤痕。

      这个过程说来并不复杂,但在这种简陋的条件下,还是很磋磨人的身心。

      “觉得枯燥?”张敛的话不算多,直到工作收尾,才不经意地开启话题。

      “还好。”李明夷动作干练地加快进度,想了想,并不作伪地道,“我觉得有趣。”

      “哪里有趣?”

      “人体。”李明夷的拇指,抚过一截长骨隆起的线条,仿佛在感受什么,“人或许会说谎,但人体不会。身体的每个部分都有它表达的信息,不管怎么解读都很有趣,不是吗?”

      这人冷静的皮囊下,倒没有想象中的乏味。

      “你果然和别的医者不同。”张敛眼神挑起兴致,少见地将注意力集中在一个活人身上,“你可比谢婴城那个死人有意思多了。”

      李明夷相信了谢照说的谢望经常得罪人了。

      正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敲打的声音。两人关在不见天日的小房子里油骨解剖,做事时精力都极为集中,竟谁也没意识到天都已经大黑了。

      张敛似是想起什么,起身将保护用的羊皮手套脱下,一边收拾,一边对李明夷道:“这个时辰,你恐怕出不了城了。出门左手是睡觉的房子,你自己先睡着吧。”

      他虽没多说什么,但眼中却闪过一丝不寻常的焦躁,显然是有事情要赶着去做,却忘了时辰。

      “没关系。”李明夷继续仔仔细细地记录着解剖的结果,“我来做剩下的。”

      张敛倒也没再劝他,提了外罩的衣袍,便顶着夜色出门了。

      一个人的效率明显低了很多,好在夜很长。

      李明夷有条不紊地将所有骨骼检查完毕,又将记录整理成表。最后,他将每一块骨骼放回原位,对着已经散架的尸骨微微屈颈,默了十秒。

      做完这一切,天光已经穿过房门的缝隙,提醒着黎明的到来。

      李明夷关上门,左转进张敛说的屋子,直接倒上一张简陋的床榻,和衣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格外黑甜。

      直到谢照的声音穿透迷蒙的睡意,将他难得的安眠打碎。

      “李郎君,醒醒,我有话要问你。”

      李明夷一个机灵起身。

      面前的谢照,缁衣佩刀。他的神情,是此前从未有过的冷酷。

      “你最后一次见到张敛,是什么时候?”几乎不等李明夷彻底清醒,他便马上开口质问。

      李明夷的心一紧,照实以答:“昨晚,大约是子时。”

      “为什么那么晚?”

      “因为我们一直在这里检查陈四娘剩下的骨骼。”

      这件事,谢照应当是知道的。但他依然穷尽追问:“所以子时之后,你就再也没见过张敛?”

      李明夷颔首的同时,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出什么事了?”

      “这个你等会就知道了。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你的证言非常重要。若敢撒谎,别怪谢某长刀无情。”

      谢照扶着腰刀,以居高临下的视角漠然看着眼前之人。

      “现在,先跟我去衙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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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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