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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   08.
      四十三年前,一场重大有害物质泄露事故,开启了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十九年“灾变”。
      十九年后,人类用白骨为代价,无声又沉重地终结了灾变时代。

      苦难虽已过去,恐惧与战栗却几乎形成了一种本能,随着疾病一起写进了人类的DNA里,与遗传信息一起代际传递。至少两代人之内,这种恐惧都不会有消散的一天。只要基因病一天没有从“绝症”范围里清除出去,由它而生的群体性恐慌始终是社会安定的心腹大患。

      归根结底,是方舟研究院里的这些尸位素餐的学者无能。

      “而我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这是方舟,准确的说,是我所在的团队目前正在致力攻克的难关。但我觉得最好先不要把事情想得太悲观,我总感觉整件事都非常‘刻意’,背后的人为痕迹很重。至少先亲自见过死者。”
      霍成昭出生的时候,灾变已经基本结束。他没有经历过末日,一出生就在焦土上,相比而言,对掠夺战争和非法武装更为熟悉,因此并不能完全理解钟彦对辐射症、基因病的执念,但是他微妙地听出了钟彦此行的期许。
      ——他想亲自去否认基因病的异变。
      一定得是他亲自去。

      “因为没有比他更了解这些的人了。”
      “有。”钟彦没有在意霍成昭话语里诡异的人称,语气很平静地纠正:“有过。”

      听到这句“有过”,霍成昭心里猛然一惊,看向钟彦。
      钟彦见他反应,觉得有些好笑,发现这小子可能受方舟部分人影响,对自己有点儿偶像崇拜:“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当年结束灾变、恢复生态,依靠的也是前人们的研究突破,只是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没能活到今天而已。”
      “那活下来的那些呢?”
      “当然是保密级别比方舟还要高,动动脑子,不该问的别问,赶紧关了你的省电模式。”

      列车沿着轨道一路急行,匆匆驶过几个站点,逐渐有普通民众和他们乘上同一节车厢。保密条例悬在头上,他们不能视民众为无物,大谈特谈方舟事。钟彦说完最后一句,在民众上车前,甚至赶不及铺垫一长串话来讽刺霍成昭,直白又仓促地让他清醒一点。

      余光扫过其余乘客的位置,霍成昭换了个看起来轻松自在的坐姿。

      他自觉失态,七秒一呼七秒一吸,左手垂在身侧,大拇指在食指骨节上来回摩挲,不动声色地把一颗狂跳的心脏按回胸膛。

      “老师,”霍成昭拿胳膊肘轻轻碰了下钟彦,“还有三站,我们下车。”
      “嗯?”
      “我回家充个电。”

      面对满是陌生人的环境,人的表现会有两个方向,一种是极端畏惧,一种是极端自在,因人而异,通常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摇摆不定。
      畏惧,俗称“社恐”,对“与他人交流”有着与生俱来的畏惧感,在有陌生人的环境里容易浑身难受,在满是陌生人的环境里甚至会生理不适。
      自在,那就稍微复杂一点,有可能是太喜欢交朋友,俗称“人来疯”。也有可能是太不在乎。

      据霍成昭观察,钟彦似乎是后者。
      他其实不在乎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什么形象,只要没有感觉到“被冒犯”,大部分时候都无所谓,偶尔逼急了也就阴阳怪气几句。
      在方舟里,有年主席盯着,有校规压着,有许多晚辈仰望着,钟彦还得在日常生活中撑起“钟老师”的形象,时刻惦记着规矩和教师行为准则。虽然不至于委屈了他,但多多少少有些不舒坦。
      出了门,没人认识他。“钟彦”的尊姓大名根本无人在意,大家萍水相逢、擦肩而过,哪怕和谁起了冲突,吵完架谁也不知道对方是谁。反正没人记得,那钟彦就可以不用是“钟彦老师”,他可以是任何人、任何模样,比在方舟里自在多了。

      眼下,钟彦就把教师行为准则抛到脑后,也不微笑了,也不掩饰眼神里的嫌弃了,警告霍成昭:“那我希望,你真的能很快充好电。”
      “借您吉言。”
      “在外面不用叫我老师了,我也没教过你什么。”
      “好的钟彦。”

      众人对钟彦的称呼有很多。
      客气一点的,学生们喊他“老师”;陌生一点的,哨岗官兵喊他“先生”;更陌生一点的,路人大叔喊他“小哥”。可能是跟钟彦本人的处事风格有关系,没什么人会对他用亲近的称呼,也就年主席私下里叫他一声“小彦”。
      会直呼“钟彦”二字的,只有一个人。
      钟彦他妈。

      但霍成昭真不是故意的。
      “老师”不能用,“老板”已经被人提前占了,叫“哥哥”看起来又不像兄弟,叫“钟哥”、“彦哥”听起来又像是哪个旧城区混混头目。
      在旧城当混混头子的日子,霍成昭早就过腻了,他虽然时不时犯欠,但犯欠也是平静生活的调节,他好不容易被招安,安逸久了心里生出惰性来,实在不愿意回忆过往,叫不出口。
      那没办法,直呼其名吧。
      反正钟彦也没比他大几岁,看起来也像个学生,不如假扮一起大龄复学的同学。

      钟彦难得被直呼其名,起先有点儿别扭,但也没计较,由着他去了。

      三站之后,霍成昭果断带着钟彦下车,拎起钟彦的手提箱就跑,归心似……恐怕更像枪子儿。钟彦被他甩在身后,在站台公告的路线图稍稍停留,感觉当下的位置和他记忆里有点出入。
      他很久之前就看过霍成昭的入学信息,上面登记的家庭住址似乎要比现在更远一点。
      霍成昭虽然平日里不正经,应该也不至于记错自己家在哪。趁着霍成昭的身影没从视野里消失,钟彦快步跟上去。

      他家果然就在轨道旁边,走路几分钟的距离。
      霍成昭早他几步冲过去,对着门铃一通猛戳,把屋内吵得不得安宁,愤怒的脚步声很快响起,一个和霍成昭年龄相仿的臭脸人“刷”地开门,见面先踹了他一脚。
      “你安静点!阳阳在睡觉。”

      房子是一样的制式二层标准民居,统一设计修建的。
      推开门,里面却不是关铭轩。

      “这是董向晨,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霍成昭果然压低声音,向钟彦介绍起来,“有个妹妹,叫董向阳,还小呢。这是钟彦,你叫哥。”
      碍着董向晨的面子,钟彦一句“我发现你只有在不说人话的时候最活跃”硬是忍住了没说出口。
      “……这两个月里,辛苦您忍受这家伙了。”董向晨没理会上蹿下跳的霍成昭,把人塞进屋里,收起臭脸,真情实感地向钟彦解释起来,“您请进,不用换鞋。我和向阳是亲兄妹,父母过世早。小时候跟……”
      董向晨一时语塞,他跟霍成昭互呛起来都是怎么难听怎么叫,平时直接用“你”这个人称代词,从没想过要怎么在外人面前称呼彼此。
      阁楼上,董向阳果然被吵醒了,一睁眼见到霍成昭显得十分惊喜,远远飘下来一句“阿昭哥”。
      “……跟阿昭,是小时候在旧城认识的,十几年间往来很多,算是兄弟吧。”董向晨若无其事地接上自己的话,给钟彦倒茶,只拿了一个茶杯——没有霍成昭的份,“后来一起从旧城迁到这里来,分别读书,平常都是发消息联系。我和向阳平时在各自学校寄宿,好不容易赶上放长假,肯定还是想团聚。”

      茶叶算半个稀罕物,因为不算是生活必需品,每家每月按人头拿配给,月中统一领取,董家兄妹各自住校,平常没人在家,家里的茶叶攒了不少。
      方舟里的情况有所不同,“研究院”的生活日常就是各类脑力劳动,加上研究成果喜人,物质条件上有些优待,像茶叶、咖啡之类的功能饮料从不会缺。

      客客气气谢过茶水,钟彦对眼前人的印象分又上涨几分。
      董向晨表面对霍成昭臭脸,心里还是挺把他当兄弟的。和钟彦一见面,二话不说先道歉,两句话解释清楚关系,第三句就开始给霍成昭说好话。
      不是所有人都像钟彦一样,能将方舟视作自己家的。
      方舟研究院,那么神秘,那么难接近,一出现,不由分说就把他们兄妹三个拆散了。今天难得能有团聚的机会,霍成昭马不停蹄赶回来,估计从头天晚上起就灵魂出窍了,一路上肯定没少给钟彦添麻烦。
      思乡情切,人之常情。
      喝杯茶消消气,钟老师别跟他一般见识。

      “能团聚是好事,我羡慕还来不及。”
      偏偏钟彦很吃这一套。
      钟老师格外爱护两种学生,年幼的、命苦的。

      仔细想想,“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也不是什么胡言乱语,旧城里流浪子是这样活到今天的,方舟研究院里那么多遗孤相依为命,不也是一样吗。
      就连钟彦自己,自幼,身边也有一个年阿姨将他视如己出。
      即便二人曾经闹过一些不愉快,现在关系有些尴尬。

      本来也就不是什么大事,两个都是聪明人,没必要互相拆台让彼此难堪。董向晨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钟彦当然把这一页轻轻翻过。

      钟老师最擅长原谅别人。

      茶水上方,水汽飘在空中,占领饮茶人的视线。趁着钟彦喝茶的功夫,董向晨向二楼看去,一直喧闹的霍成昭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下来,门边立着一个长方形手提箱,他换了身轻便衣服,迅速整理好行李,现在倚在楼梯扶手上,面无表情抱胸而立。
      两人目光交汇,霍成昭一扬眉毛,无声询问着什么。
      董向晨点点头。

      “钟彦,我们走吧。”霍成昭拎起手提箱,坐在楼梯扶手上滑下来,“这茶我见都没见过,你终于舍得拿出来了?”
      “茶叶给你喝?有这个必要吗?”
      “有我在,没必要。你全拿去换了吧。”

      钟彦心情有点复杂,他可以把年阿姨的话当耳旁风,可以因为学生屡屡被投诉而把人丢进研究室去。霍成昭成年了,他不是钟彦带过最小的学生,完全有行为能力,年阿姨更是如此,他们都不需要钟彦过多干涉。
      反之亦然。
      但董家兄妹不是他的学生,董向晨早熟、董向阳听声音还小,在钟彦眼里,就是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因为钟彦突然来访,用掉了原本要拿去换钱的茶叶。
      钟彦已经干涉了他们的生活。

      不用董向晨提醒,霍成昭稳定着陆之后,十分有眼力见地拐向墙边,拎起钟彦的行李箱,一只手里两个箱子,竟一点儿都不勉强。
      霍成昭说到做到,说好要回来拿个行李,就真的拿了行李就走。
      钟彦杯子里的茶水都还没有见底,学生回个家都回得这么仓促,他这个做导师的,心里跟着过意不去起来,贴心地提醒霍成昭,在家里留宿一晚也没关系。

      “你不用在家里住一晚吗?”

      可见除了科研,如果平时没有年主席和行为规范捆着他,钟老师脑子里的想法都跟天边云彩一样,来来去去,毫无定数。
      一小时前烦得想把人扔下车,一小时后又觉得亏欠。

      对霍成昭来说,这种“没有定数”就是最大的定数,不然他也不敢这么嚣张。
      此人自从发现钟彦是个嘴硬心软的纸老虎,就掐准了这一点,顺着自己在钟彦心里“不靠谱”的人设,反复在把钟彦惹毛的底线上横跳,几乎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霍成昭带着两个箱子脚步不停,狐疑地看了钟彦一眼,好像在问:你明明很想尽早见到死者,难道忍得住明天才出发?
      然后就目不斜视,从钟彦身侧穿过,用空着的那只手替他撑开大门,等着随时出发。

      霍成昭从他身边掠过的时候,带起一阵急风,杯中残留的一点微弱茶香被急风卷起,身不由己,从茶几飘到钟彦鼻尖。
      钟彦难得不着边际地想,他明明记得霍成昭很喜欢慢悠悠四处乱逛,什么时候脚步这么急促?
      占着师长的身份,倒反过来叫学生关照了。
      真不像样。
      钟彦鼻尖有些发痒,一点微妙的情绪在他心里悄悄开始发酵。

      然而那点幽微的心理活动压根没活过这阵风。
      顺着风而来的,先是一股淡雅的清香。董向晨很懂待客之道,第一次见钟彦,摸不准他的口味,泡出的茶能兼顾大部分人的喜好,既不会过浓、也不会尝不出味道。
      在这点清香之后,杯中茶仿佛突然变了异,一股极浓郁的红茶气息紧随其后,厚重、苦涩。这种茶入口,那就和品茶的“品”字搭不上边儿了,根本就是在殴打喝茶人的舌头。如果不是口味猎奇,恐怕只有急需浓茶提神的人才会选择这么喝茶。
      钟彦觉得不对劲——霍成昭的信息素就是这种“殴打舌头”式的红茶。
      这小子趁经过钟彦身边,悄悄把信息素跟在真正的红茶后面,企图混淆视听。
      他还挺懂循序渐进!
      难怪走得那么急。

      这下钟彦算是明白了,有霍成昭在,他确实没什么舍近求远的必要。
      喝茶?
      何必呢,霍成昭的信息素比什么功能饮料都提神醒脑,他本人就是最好用的。更何况,他整个人也像个行走的麻烦,钟彦还得随时打起精神来盯着他。
      董家兄妹可以安心把所有茶叶都存起来,全拿去交易市场换钱。

      “走呗,不用担心。”
      霍成昭狡黠一笑,一语双关,全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很荣幸充当您的人形咖啡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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