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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

  •   00.
      这里曾经非常繁华。

      据说,城市中心每天都人满为患,寸土寸金,再宽阔也总是不够用。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互相倾轧,把天空割成一块一块的方格。
      商业用地分走了最多地皮,剩下的地方,人行道占去一点、城市绿化占去一点、违规占道停车再占去一点,余下的车辆在夹缝中求生存,委屈地堵成一锅粥。时间一长,限号与单行道的路牌插得到处都是,只求让车流真正“流”起来。

      许多年过去,行走其间的人影尽数化作枯骨,而交通指示灯居然还在尽职尽责地工作,以一种稳定的频率变换色彩,绿灯闪烁、变黄,再一眨眼,红色警示就扎进人眼睛里。
      一辆越野车从远处疾驰而来,司机眼球略向上移了几毫米,视线落在红灯上,很快移走,然后视之为无物,一脚油门下去,又疾驰而去,烟尘和落叶的混合物被顺势扬了一路。来时无法无天,去时声势浩大。
      指示灯拦不住这法外狂徒,愣在原地,瞪着鲜红的眼珠子,目送越野车远去、在某个路口停下。

      透过挡风玻璃,司机正饶有兴趣观察着这座过去的繁华都市,并试图把眼前的景色和上一代人的口述一一对上号。
      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但人老了难免爱沉湎于回忆,同一段故事能翻来覆去讲几十遍,他们讲以前的城市里人多车多,平日里天天堵车,偶尔堵人,逢年过节还得小心踩踏事故。

      “踩踏事故”。
      这个短语颇有年代感。

      司机尝试着理解它,她单手撑起头,脑袋一歪,被日光晒得眯起眼,索性把整个身子都歪向另一边。动作间,胳膊肘不小心撞到什么东西,掉在脚边,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掉了就掉了,反正是在自己车里。司机没当回事,单薄的身影浮现在后视镜中,一动不动。

      她皮肤白得近乎病态,是常年不见天日捂出来,显然极少出门;皮肉都薄,整个人的轮廓几乎全靠骨骼撑起来,好像一辈子没吃过饱饭,是一副挂不住福气的“苦命相”。为了防止闲言碎语,欲盖弥彰地往身上披了一件宽松斗篷,遮住大半个身子,这种遮挡给了她一种莫名的安全感,瘫坐时把口鼻埋进斗篷里,往往几次呼吸的功夫,就够她陷入沉睡。
      就像现在这样——她又在昏昏欲睡了,可事没办成,脑子里总绷着一根弦。

      她目光散漫,在废弃街道上逡巡,越看越觉得上一代人的生活简直是科幻片。
      路上空无一人,两边商店也都被弃置久已,早被逃亡的人洗劫一空,能用的车辆都被开走,法院早散摊子了,哪还有“非法占道”一说。只剩几辆故障车大剌剌斜撞进绿化带里,树枝上缠着的彩灯掉落,耷拉在车顶,风化痕迹布满车身,杂草藤蔓破土而出,顺着一路往上爬,彩灯就成了它们新的栖息地。
      她把这里当作荒漠一路飙车而来,现在在钢筋森林里驻足,一时拿不准主意。
      太阳逐渐西斜,高大的写字楼林立,轻易便把太阳藏在身后,没了日光刺眼,她慢腾腾坐直身子。
      废弃街道本就荒凉,目光所及都是一片灰黄,偶有一丛绿色。天色一晚,更是满眼破败萧瑟。
      大片乌云逼近,它们吞没太阳,像是过不了多久就要发动一场“兵变”——要变天了。车外风沙声渐起,撞在玻璃上吵得人心惊胆颤,逼仄的车内空间被衬得像个移动安全屋。
      她叹了口气,这环境,这天气,更让人想睡觉了。

      ——嗡嗡。
      脚下传来沉闷的震动声,提醒她有人给她发来了新消息。
      她没搭理,继续瘫坐在驾驶座上,眼皮半阖着,眼球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在犯困还是在沉思。
      ——嗡嗡、嗡嗡……
      ——叮咚。
      清脆的提示音响起,她终于施舍出一个眼神给脚下,先是用三秒钟时间做心理建设,又用五秒钟歪过身子,从脚下捞起还在震动的终端,边直起身边打开未读消息。

      【好友】AAA:请问一下这位女士,实验室应该没有“过夜”这个用途吧?晚饭有什么想吃的?请给我“营养剂”以外的答案,感谢您的配合
      对方公事公办的口吻把她看笑了,随手回复:晚回,不用等我。
      想了想,又加一句:但是饭可以给我留点。

      【好友(免打扰模式)】不要再屏蔽我的消息了:我在实验室门口等了你好久,你导师说你今天下午请假,根本没来?
      【好友(免打扰模式)】不要再屏蔽我的消息了:不在实验室也不在家
      【好友(免打扰模式)】不要再屏蔽我的消息了:我看到你家车被开出去了,什么事能让你出门?你跑哪去了?安全吗?家里人知道吗?
      【好友(免打扰模式)】不要再屏蔽我的消息了:你不会又把我屏蔽了吧?
      【好友(免打扰模式)】不要再屏蔽我的消息了:你都快三十了能不能稳重点?
      【好友(免打扰模式)】不要再屏蔽我的消息了:回我消息!

      谁快三十了?
      她见怪不怪,这人自从发现自己被她关进“免打扰名单”之后,怒而拿起她的终端,先把自己放出来,又反手给自己改了个备注,这才把终端还给她。她早就习惯了对方的作风,也懒得把备注改回来,趁人不注意又开了免打扰,完全死性不改。
      想了想,她回了个“111”过去。

      被这两个人一催促,她终于收起懒洋洋的德行,划拉几下终端,几条语焉不详的消息记录倒映进她眼中。
      “这小孩就是您要找的素材,现在还在旧城区。当时太仓促,不然顺手就给您带回来了”
      “提醒您一句,旧城毕竟是旧城,不是您实验室里讲道理的文明人”
      “抓紧点吧,入了冬恐怕就再难找着了。下次您再关照生意,可得照价收费喽”

      旧城虽然大,环境却恶劣,不至于无法生存,但难免争夺资源,有些来不及避难的流浪汉往往拉帮结派互相掠夺。跟这些人打交道,不能讲先礼后兵那套。
      像她这样文弱脆皮的新人类,要去旧城,最简单粗暴的方法是雇几个打手同行,或者干脆委托别人替自己跑一趟。
      对方看着是好意提醒,实则是在暗搓搓地揽生意,又或许兼而有之。
      不重要,她不在乎,不过……

      她看着小孩子的照片,手指敲打方向盘,心里开始盘算。
      虽说她手无缚鸡之力,但毕竟是个“快三十了”的成年人,开车开枪还是会的,自保能力总比一个孩子强,更何况她只是偶然来一次旧城。
      这孩子看起来也就四五岁模样,也不知道在旧城苟延残喘了多久。
      一个无力自保的幼童,那要么是他命不该绝,要么就是有人在保他。
      什么人,出于什么动机,怎么保下的这个孩子?如果有人有意保他,他又为什么会像照片上一样——满身脏污、瘦弱不堪。

      她看了眼城市上空,黑云越来越浓,仅凭自然光已经看不清远处的路,城市灯光零零星星亮起,或是人为、或是预设程序运作,潜伏在周围的活物为了躲避暴雨和黑暗,逐渐靠近光亮。她无意识撕扯起嘴唇上干裂的皮,眼神越发清明,发动车辆,缓缓往光亮最盛的写字楼驶去。

      这照片拍得确实仓促,边缘模糊得几乎全是虚影,当时似乎是夏天,那孩子破衣烂衫,手边扔着几个水瓶和空包装袋,抱腿蜷缩在某幢建筑背后,建筑墙壁上绘着颇有辨识度的彩色喷漆。
      如果换了是个亡命徒,大概不会选择这里落脚,背后的喷漆太过标志性,要是有谁想寻仇,顺着喷漆就能认出这是哪座建筑。
      但这孩子无所谓。
      无所谓谁来杀他,无所谓谁来救他,更无所谓谁在拍他。
      他漠然地看着给他拍照那人,听着那人边跑路边说“这小子的死人眼真像那姐姐”,然后在镜头里留下一个视众生如死物的麻木眼神。
      也许他该有点求生欲,投靠哪个流浪团伙,好歹跟着人家混口吃的,有个去处。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过。

      那会儿他还不像现在这样满身脏污,他紧紧捏着衣角,一步一挪靠近某座建筑,试探性跟望风的男人搭话。
      男人低头,见是个鸡崽儿,一把挥开他,让他滚远点儿。
      他摔倒在地,建筑里一个高高的女人听到动静,出来查看,他一抬头,被女人的影子笼罩在其中,那女人打量他一番,伸手揪起他的额发,搓下他脸上灰泥,用看储备粮的眼神看着他,没打他、也没踹他。
      女人带着望风的男人走远两步,不知道下了什么命令,男人点头,目送女人走远后,拎起一袋吃的扔给他,随手指了个附近的犄角旮旯。
      “你就上那待着去吧!”

      他竟真就有了个去处。
      他们不打骂他,外出搜索物资不带他,也不理睬他。只偶尔有人进出的时候瞥他一眼,看一眼他死没死、残没残、跑没跑,时不时扔给他一些吃的用的,让他从夏天苟活到了次年深秋。
      像家畜一样,把他裹在泥里日复一日喂养,饲养出一具活着的漂亮幼尸。

      又快到冬天了,他眼皮一抬,看了眼乌云,空气里的土腥味越来越浓,昭示着一场大雨将至,这一场雨过后,天气就该转凉了。
      他活过上一个冬天,不知道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

      雨要是下大了,那个女人应该很快会出来,指使他挪到建筑里,在某个暖和点的角落蜷缩。
      一声闷雷响过,雨珠应声而落,很快砸在他身上。

      女人果然从建筑里走出来,她面色凝重,跟外面的男人说了好多话,男人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话头一转,女人略一沉吟,转身回到建筑里,像是有事要和其他人商量。
      他被遗忘了。
      男人照例目送女人回去,目光落到他身上,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块过期面包——可以留着,但没必要护着。
      没人管他,他寻了个不远不近的屋檐,勉强栖身避雨。

      远处路旁,一辆通体漆黑的越野车在夜色与雷声的双重掩护下缓缓靠近。
      她坐在车里,调出终端照片,她视力似乎不太好,终端的亮度调整得再低,在黑暗中终归扎眼,人眼在明暗对比之下更看不清黑暗深处,她眯着眼睛费力比对建筑上的喷漆。
      突然,视野里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她扬手关闭终端画面,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发现一具幼小的身躯。
      一个幼子缩在某个转角,远处建筑门口,有个男人隔三岔五转头看他一眼。

      那个男人,或者说,发号施令的那个女人,到底为什么收留自己——如果这可以被称之为“收留”的话。
      大雨里,他想不出。

      她开车绕路,在另一个方向停靠,避开那伙人的视线,坐在车里又确认了一遍照片。

      她把一张厚厚的毛毯搭在左臂上,用左手撑起黑伞,右手把枪藏在斗篷下,推开车门,走进大雨里。

      几步之后,她在他面前蹲下,斗篷下摆沾了些泥水,她撑伞遮着自己,没有半点要为他倾斜的意思。
      他看着她,无动于衷地由她拨开自己湿漉漉的额发,用冰凉的指腹擦去脸上泥水。
      两个人用相似的漠然眼神对视一秒。

      她收起枪,心里难得有几分雀跃,语气近乎轻快。
      雨伞倾斜了几分,她随口编了个不甚走心的瞎话。
      ——“我是你爸妈的同事,他们让我来接你回家,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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