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ermoon . 初始》mingnihaha

57、Chapter.50. 挽 歌

　　炎夏永昼。

　　黎明前的凉意转瞬即逝，暑热回涌，演化成风，淌过王陵谷，鼓起尼罗河上片片白帆，掠过公路，拂去晨雾似有若无的笼罩，吹弄巨像脚边沙砾，棕榈枝叶随风轻摆，不胜恩宠般快意；柱廊下回旋起风的低吟，已荒芜了千年的信仰，千年前熏焚蒸腾的没药与乳香，香火缭绕中虔信多神的魂灵，洇出卡纳克的断壁，恋恋不舍地，闪回于卢克索暑气氤氲的清晨。

　　第一道日光到来时，那光芒宛似逆风而行，探过东塔门的额梁，节庆堂（1）中静谧无语，昔年安歇着神明的圣舟祠（2）已成废墟，纹章柱（3）映下斜落的影，青莲与莎草雕饰隐没影中，覆过残迹上铭刻的图特摩斯三世的功绩。这位法老曾亲自率领着他的战车精锐，连同更为庞大的步兵军团，从尼罗河畔征战至地中海东岸，历十七役而未尝败绩，令巴勒斯坦、叙利亚与努比亚彻底臣服于底比斯王庭，三百五十座城池被他收入囊中，数不清的金银与奴隶涌入南北两地，前承祖父图特摩斯一世的战功赫赫，后启十八王朝八方纳贡的帝国辉煌，阿蒙霍特普三世（4）的奢靡传说乃至孩子王图坦卡蒙（5）的黄金棺椁，皆奠基于此。

　　泥黄色墙上法老的胜利，三千五百年后依然在底比斯艳阳下熠熠生辉，哈特谢普苏特的方尖碑（6）半掩在围墙里，静静俯瞰着继子奉献给阿蒙-拉的战利品。

　　游人渐至。

　　节庆堂中起了人声，先已在拉美西斯大帝的石柱森林（7）中耗尽了膜拜之力，走到更为古老的此地，都急于略过昏暗单调的厅堂，只想转去露天里明媚轻快的“植物园”（8），在莲束柱旁细细观赏那优美别致的浮雕残片；却听不远处乍然一声脆响，是什么“叮当”落在石板地上，又骨碌碌地沿路滚了过来？

　　女孩有些好奇，挣开妈妈攥住自己的手，循声跑向柱列深处，她的妈妈忙追着她去，只是规整柱列密植眼前，劝诫般迫得她的脚步不疾不徐，不得不以视线紧紧追住女儿背影——她小小的白色的身形在圆身立柱间轻捷跳跃，“哒哒”踩过沙地，捎带的轻风在空气里溅起了回音，张扯于柱列间的静穆，霎那碎作齑粉，曾被盲信而又遭逢弃绝的神明，一惊，甦醒。

　　而周遭过客匆促，顾不得旁观别人找寻无心掉落的小玩意，一念之间，变作流光般背景。

　　女孩捡起滚落在柱础边的金环，擦掉环上浮尘，她试着将它套在中指，足足阔出了两指，她想要将它摘下，却不知怎的，只听“喀拉”一声，金环骤然合拢，顿在她的指肚狠狠夹了一下。

　　初时并没觉得疼，褪下指环时，瞧见血迹，登时泪就来了。

　　听见身后脚步声近，她眼泪汪汪地回过头去，看见一个男孩，正从斜对面的圆柱后边慢慢走出来。

　　彼此相视而立，都因对方的突然出现而不知所措，像是遇见了本该在故事里出现的人。

　　他散着满头黑发，也穿着白衫，上下佩戴着好些饰物，都和她手心里的指环一样，金光闪闪。

　　于是她将指环朝他递去。

　　他仿佛一愣，怔怔地，慢慢向她伸出手。

　　“阿洛……”

　　妈妈的呼唤声绕过柱列传来，听到时已经很弱了，却将男孩惊得一颤。

　　她应了一声，将金环搁在他手心里，他却突然跨近，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别走！”

　　他说。

　　她听不懂，扬起眼只望见他额头上金色的眼镜蛇饰高昂着头吐着信子，像是要蹿来咬她。

　　“阿——洛！”

　　妈妈又喊了一声，尾音凄厉得怕人，可是传到这里，已经缥缈得没有任何力量。

　　她该挣开他去找妈妈的，耳边却有个声音对她低语：

　　“嘘……”

　　教她再别应声。

　　这低语轻渺得像是自砖石罅隙间吐露的呼吸，川流熙攘的世间，忽而静得只剩了一脉风。

　　暗沉沉的厅堂忽变得光明，在他夜一样黑的眼瞳里望见微仰起脸的自己，似药似花般微醺香气弥漫身畔，她有点犯晕。

　　而骤起的撕破嗓似的尖叫，已迫不及待从另一个世间越来，像夜行的厉鬼被踩到了尾巴，女孩被惊得一跳，不住退却，竟是一脚踏空。

　　刹那间失衡跌下，旋即被他挽住，如从悬崖边逃生，惊悸回望，发现她刚刚跑过的节庆堂，变成了池塘，波光潋滟，浮满了莲。

　　他松开手，将她放开，像是要走，她又慌又怕，紧紧拽住他的胳膊。

　　“你不要走……”

　　她说。

　　他也听不懂，却拨开她额前碎发，他吻了吻她的眉心，朝她安慰般微笑，又指了指隔池柱廊下那几只仍在竭力嘶叫的狒狒，她困惑地随着他望，只想，它们都是从哪里变出来的呢？

　　轻轻移开她拽住他的手，他仍是离开了她，转身跑向天堂般美艳的柱廊，给那些狒狒一一绑上嘴套，不准它们呱噪的迎日礼再度惊扰了她。

　　回身时他忽有些害怕，倚在莎草柱后悄悄注视她；黎明前的忧虑忽在此刻更替为新的惧怕，已不在意母后新诞的恩典是男是女，只怕他的恩典亦如朝露，转念消融在初始池上的曙光里。

　　他的惧怕，她不知道。

　　仍还怯怯守在莲边，孑然无依，等着他去。

　　她还那么小，他的今天仍是祸福难料，仿佛来得早了，仿佛遇得刚好。

　　近旁水钟“滴答”一声，过了此刻。

　　对面廊下有人影晃动，原来是一位研习祭司，正背身向北，迎风行着跪拜礼。

　　此刻祭司们都应该聚拢在敬斋前等候涂油礼开始，怎会有个小祭司无端现身于此？

　　莫非这祭司亦是主神遣来？

　　看他已长到那般身量，仍还穿着蓝袍行走在至乘之地，那么他便不是显贵出身，而是凭借过人的虔诚与刻苦脱颖而出的平凡人家的儿子了。

　　等那祭司行完跪拜礼后转过身，就该看见她了。

　　他俩的明天，也就在这一念之间。

　　又过了一个此刻。

　　法老悄悄走去，与她离得越来越远，推开通往圣舟祠的侧门，阿蒙-拉从门后递来焚香芬芳，如同神明给予他的许诺，抚慰住他的困恼难安。圣朱鹮正从池畔飞起，她仍守在满池新绽的青莲中等他找去，依稀听见她的抽泣，那小祭司已看见她了，呆呆僵立于莲柱之间，似不敢信自己的眼睛；用心记下那小祭司的相貌，有天要从他那里将她领回，在那以前，她会经受一些凡人们的苦楚，但只要回到他的身边，他就再也不会让她哭啦。

　　迈步进去，又忍不住回头，拉开才合拢的门，扑在门隙间再望她一眼，就像是眼望着独生此间的那一朵莲，自太古洪荒中开出，于是初始之地旭日东升，渐近失衡的混沌天地转瞬复归于玛阿特的秩序，从此春回大地。

作者有话说

　　1. 节庆堂 —— 位于埃及卢克索卡纳克神庙遗址的最后部分，由图特摩斯三世建造，其内部石柱的风格设计仿效军帐立柱。节庆堂不仅用于各种庆典，原本它还包含了一个重要的碑文：底比斯王表，上面记载了图特摩斯三世之前底比斯历史上重要的61位法老。不过这些碑文浮雕现今保存在法国卢浮宫。
2. 圣舟祠 —— 位于整个卡纳克神庙主体建筑群的正中心，图特摩斯三世的圣舟祠之后成为希腊亚历山大大帝征服埃及后其统治埃及六年的异母兄弟的神庙。
3. 纹章柱 —— 位于埃及卡纳克神庙遗址第六塔门后，一根莲花浮雕柱象征着上埃及，一根纸莎草花冠浮雕象征着下埃及，均由图特摩斯三世修建。
4. 阿蒙霍特普三世（Amenhotep III） —— 第十八王朝政治稳定和文化繁荣巅峰时期的法老（1386BC-1353BC），以其外交手腕和大兴土木建造工事（挥金如土）闻名。
5. 图坦卡蒙（Tutankhamun） —— 十八王朝末期的法老，九岁即位，约十九岁时去世，因其几近完好无损的丰厚墓葬考古发掘而闻名于世，其墓葬中的黄金面具可以说是迄今为止古埃及文明最具标志性的象征。
6. 哈特谢普苏特的方尖碑，位于卡纳克神庙遗址第四和第五塔门之间，是女王献给主神阿蒙-拉的两座方尖碑中仅存完整的一座，另一座已经断裂，残余的顶端部分躺卧在圣湖旁边。这两座方尖碑建成之初顶部曾覆有金银合金，现今高度约29米，图特摩斯三世掌权后曾以砂岩条石垒起高墙将其遮蔽，仅在最顶端留下约4米敞口，可能因祸得福，这座方尖碑也是目前埃及境内保存最好最高的方尖碑。
7. 石柱森林 —— 现今埃及卢克索卡纳克神庙遗址群落内的“列柱大厅”，伫立着134根巨大的石柱，分16行排列。这间列柱大厅由十八王朝的阿蒙霍特普三世开建，十九王朝时塞提一世与拉美西斯二世父子完成。
8. “植物园” —— 卡纳克神庙遗址节庆堂内一系列描绘植物花卉与动物的浮雕庭院，展示了图特摩斯三世在迦南一带征战收集的异域物种。这些浮雕与其同时期的其它建筑风格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