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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同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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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誊与张老汉爷孙卖完柴自南溪返回,天色已近傍晚。小山子肚子饿的咕咕叫,坐在驴车车板上一个劲的催促他爷爷快些赶车。
柳誊指了指他手里的糖画,道:“糖画不吃是会化掉的。与其等它化掉浪费,不如现下就把它吃了,起码可以垫一垫。”
小山子一听立马护住自己的糖画藏了藏,“不,不行!”
话音落地,便听他的肚子里传来一阵长而响的叫声。
柳誊看了看他,没有再说话。山中日子清苦,小山子长这么大可能也没吃过几回糖,如今好不容容易得了一个,自然是视若珍宝,不肯轻易吃了的。
“就快到家了!”张老汉一边加快赶车,一边叨叨自己的孙子:“晌午出门让你带个窝窝你不带,这会子就算到了家,你也立马吃不到饭啊,咱家又没人做好了晚饭等我们回去吃……”
“有人呀,檀,檀哥哥他在家……”
“你檀哥哥是在家,但他身上有伤,且你看他长得跟神仙似地,是像会做饭的样子么?”张老汉道。
柳誊听了内心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檀哥哥当然会!”小山子喜欢须卜檀那厮喜欢的紧,容不得旁人说他不行。他大声道:“檀哥哥烧的粥可好吃了……爷您忘记了吗?两位哥哥刚来咱们家那晚上吃的粥,就是檀哥哥做的!”
张老汉忙里偷闲回想了下,“唔,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哼,檀哥哥他什么都会,就跟神仙一样!”小山子骄傲的挺起胸脯,好像须卜檀是他亲哥。
柳誊不动声色蹙起眉。
初来那晚的粥竟是须卜檀烧的。
在那之后他便生了病,一连数日高热不退……难道,是须卜檀从中动了手脚?
可当晚他是看了须卜檀与张老汉祖孙两人一同都吃了之后,方特意重新挑了一只碗盛了吃的。
须卜檀不可能会猜到他会如此做,所以若是粥真有问题,中招的肯定不止他一人。
或许,是他想多了。
不多时,三人便到了家。须卜檀自然没有像小山子设想的那般,在家当田螺姑娘。他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本破破烂烂的画本,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床头翻看着。
柳誊状似无意随手摘下门栓缝隙里,临出发之时他特意放进去的一根发丝,跟着小山子后面进了屋。
小山子举着糖画来到床前,将糖画塞到须卜檀手中,便蹦蹦跳跳跑出去帮他爷爷做饭去了。
柳誊瞧见那张小山子宝贝了一路上都舍不得吃、被须卜檀嚼的咔吧咔吧直响的糖画,一阵无语。
“七皇子是没吃过糖么?连小孩子的糖也抢。”
“首先,糖是小山子自愿送我的,我没抢。其次呢,”须卜檀道,他看了看被啃剩半个的糖画,“幼时吃不到,长大成人之后又觉得吃这东西会被人嗤笑,因此,算起来我确实没吃过。”
柳誊闻言挑了挑眉,心道,你一个皇子,说幼时连糖都吃不到,你当我是傻的么?
然而,他转念又想到了须卜檀的身世,冷嘲热讽地念头顿时散了去。
须卜檀话说了出口之后,便等着柳誊的嘲讽,谁知柳誊一句话没说,反倒丢给了他一小包油纸包裹的糖馃子。
须卜檀神情难得一愣,抬头看向柳誊。
柳誊绷紧隐隐发烫的面皮,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冷声转移话题:“胳膊感觉如何了?”
须卜檀一瞬不瞬瞧了他一会儿后移开了视线,将那包糖馃子收起,“好些了。”
“对了,你方才是跟张大爷他们去镇子上了?”他貌似随意地问道。
“我们从鱼跃岭掉下这么久,也不是外面是什么情况,就跟张大爷去了镇子上探了探。”柳誊不动声色地回道。“结果,在镇子上看到了许多你们北戎人。我担心他们认出我,便跟张大爷他们回来了。”
柳誊‘玉面修罗’的称号,起初便是从北戎军中传出的。战场上下,有无数北戎人死在柳誊手中,故而,他在北戎人那里是除了镇北军统帅萧百川之外,最为痛恨之人。
“你竟还会怕?”须卜檀语气有些匪夷所思。
“漫说这里是你们大凉国境,这些来镇子上的北戎人只是些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就算真是北戎士兵,战场之上咱们交手了那么多回,我怎从未见过你怕过?”
“镇子又不是战场,我可不想累及无辜。”柳誊淡淡瞥了他一眼,“怎么?你在怀疑我?”
“我只是单纯好奇而已……别生气,我给你道歉。”须卜檀赔笑道。
柳誊哼了一声,转身出了房间。
从南溪镇到细叶城,按骑兵行进速度来推算,最迟明日细叶城的亲兵便会抵达张老汉家。
换句话说,今晚便是须卜檀活在世间的最后一夜。
原本,对手一场,柳誊合该备下他们北戎最负盛名的赤屠酒与他践行的。
但须卜檀为人谨慎机敏,柳誊任何多余的动作,都有引起他的警觉。
好在,张老汉得了须卜檀的钱,有意给他们改善膳食,晚膳丰盛了不少。
算得上一顿不错的临刑饭了。
吃完了晚饭,山里人习惯早早就寝。
柳誊和衣躺在床榻上,听着背后的须卜檀渐渐安静,没多时便发出极为轻浅的鼾声。
劲敌将除,应该是件感到畅快的事。然而,自将密信交于暗哨起,柳誊心底便像压着一块巨石一般,闷得他几欲喘不上起来。
他没做错。柳誊闭合双目,再次对自己道。
然梦境却如约而至。
柳誊又梦到了那名女子。
梦中,她双颊垂泪,与须卜檀如出一撤的丹凤美目满含祈求的望着他,眸光恳切凄哀,似在恳求他放过自己的孩子。
柳誊狠下心来,拂开了紧紧抓住他衣袖的柔荑,掏出匕首,转身狠狠刺进须卜檀的心窝。
“不!”女子凄厉的尖叫刺的柳誊双耳嗡鸣,他拔出匕首,鲜血自须卜檀的胸前喷涌而出,溅了他满头满脸。
漫天都是恐怖的血红,浓重到极致的铁锈腥味扑面而来,熏得柳誊作呕不止,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混沌之中,无数惨叫在他耳边响起,有他的父亲、母亲、大姐、小妹……还有战场上刑房中,死在他手里的人。
柳誊猛地甩了甩眩晕的头,试图甩掉这些嘈杂的尖叫声。
都不过是自己血晕之症发作时的幻象。他对自己道。
亲人血仇他会报,那些死在他手里的人也都罪有应得。于私于公,他都无愧于心,根本用不着畏惧!
“那我呢?”浑身是血的须卜檀站在他面前,温润俊雅的脸上一会儿怨恨一会儿难过,他道:“北戎地牢、黑线毒蛇嘴下,我都救过你的命……我为你搭篝火取暖,为你遮挡寒风,忍着剧痛为你摘野果果腹,细心周到照顾高热的你,背着你走出危机四伏的鱼跃岭崖底……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为何还要杀我?”
“抛却国家大义,柳誊,你就真的觉得对我无愧无欠吗?!”
坚固的城墙龟裂出一条缝隙,土石崩离,岌岌可危。柳誊极力稳住心神,想说,须卜檀曾欺辱过他。
可论及当年,须卜檀的确是欺骗了他。但在此之前,他其实已经觉察出了须卜檀的异常,却被自己色令智昏地忽视了……在那之后的一箭穿心之仇,他也早已悉数从他身上讨回。
这些年来,他们在战场上的交锋,彼此之间胜负参半,说不清谁伤谁更多。
而照月原上发生的事,也是他们二人你情我愿,并不存在谁欺辱了谁……
还有什么呢?柳誊满心惶惶,搜肠刮肚翻找他与须卜檀的那笔笔烂账,试图从中寻出底气来。
然而,却什么都没有。
“柳誊,你就真的这般恨我么?”
耳边须卜檀固执地追问。
原本以为这根本就是无需思考脱口而出的答案,可柳誊却答不上来。
凄哀尖锐的哭声又在柳誊的周围响起,吵得他头疼欲绝。
“滚开!”柳誊双手捂着头嘶吼,双目如血,活似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狼。
“什么叫‘抛却国家大义’?你我这辈子都只能是敌人,无可改变!”
“身为对手,我杀你有何愧疚?又有何亏欠?!”
“至于恨,”柳誊狠笑,“那是对亲近之人才会用的,你我之间,什么都不是。”
“是吗?”须卜檀抬起自己血染的双手捧住柳誊的脸,丹凤双眸里温柔又悲悯:“那你在哭什么呢?柳誊。”
面前蓦地出现一面铜镜,映出柳誊伤心欲绝泪流满面的脸。
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会为须卜檀流泪?!
那不是他!
“不……假的……这是都是假的!”柳誊仓皇推开须卜檀转身,踉踉跄跄,如无头苍蝇般胡乱奔跑,急切而焦躁地寻找。
水,他要水……只要洗净了身上的血,血晕之症就会褪去,他就能摆脱幻境。
柳誊拼了命的跑,须卜檀并没有追上来,他静静地站在原地望着他,神情怜悯。
终于,柳誊找到了水,他毫不犹豫纵身跃入无边无际的水域中。
柳誊用力搓洗自己的脸,将上面喷溅的、属于须卜檀的鲜血洗净。
可脸洗净了,那血腥味却像是浸入柳誊的皮肤骨髓中了般,无论他怎么洗都洗不去,如跗骨之蛆盘踞在他周围,挥之不去。
窒息的痛苦如期而至,濒死边缘的柳誊奋力挣扎,快要力竭之时,忽然听到一道急切地声音在呼喊他。
“柳誊!醒醒!你快醒醒!”
“柳誊!醒醒!”
“柳誊!”
是须卜檀的声音。
柳誊心口陡然一跳,霎时,冰冷的水消失不见,像是重新活过来般柳誊骤然睁开眼来。
熟悉的金戈相击之声霎时让仍意识仍有些混沌的柳誊彻底清醒过来。
他望见数步之外,一身鲜血的须卜檀身形踉跄却又固执坚定地横刀立在门前,拦住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北戎兵,将他们全部挡在柳誊所在的房间之外。
“柳誊!你终于醒了!”须卜檀劈刀砍倒一名北戎兵,借着敌人尚未涌上来的空档,回身冲进柳誊跟前,快速道:“达鲁的人不知怎么摸到了此地。他们人多势众,你我无法将其击退。眼下他们尚未合围,自这间屋子的后窗跳出往东南角跑,便可离开。你快些走。”
说着,他架起柳誊不由分说往后窗快步走去。
柳誊一把扣住他的手臂,眸底明灭难辩,“那你呢?”
“达鲁此次势在必得,必须要有一人留在此地拖住他们才行。”顿了顿,须卜檀看向柳誊,道:“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但相信我,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与达鲁那个疯子作赌。”
柳誊目光锐利盯着须卜檀的脸,想要从上面找出细微破绽来。
但很可惜,他并没有找到。
屋外北戎兵很快举着火把聚集过来,须卜檀打开窗户,催促柳誊快走。
柳誊不动。
他转头望了眼窗外的天色。天际鱼白,镇北军的亲兵应该也快到了。
“本将军从不需要他人庇护,”柳誊挽起袖口,从须卜檀手里拿过刀。“也从不当逃兵。”
“须卜檀,你可愿与我一同杀敌?”他下颌微抬问道。
步步逼近的火把汇聚成片、成海,映得柳誊整张脸熠熠生辉,璀璨夺目。
就好像是幼时的他在漆黑无际旷野中,仰头望见的那颗最明亮星子。
须卜檀一瞬不瞬望着他,薄唇情不自禁扬起。
他道:“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