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第十八章:两隔 ...
-
医院的病房很安静,蓝白相间的漆面,散发着消毒水的气味。宏宇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不安地抖动着脚。
门被推开,三三两两的医生护士抱着病历夹从病房中走出,后面跟着子昂的阿爸。
宏宇朝他点了点头,算是介绍着自己:没错,我就是宏宇。
医生和他讲了几句话,只看见他低着头,全无精神。
等医生走后,他缓步走了过来,宏宇站起身,伸出手。
“叔叔,我是宏宇。”
他握住宏宇的手,露出可怜的眼神,看着自己,“你来了,吃饭没?”
“叔我吃过了。”
他点点头,看向椅子,示意他坐下。
“你看我,也实在不好意思,大老远让你过来,竟都没时间去接你。”他脸上的皱纹,随着上下移动的喉结拉伸着,佝偻的腰让自己想起了阿爸,难道人老了,都会变成一个样子吗?
“他,他怎么样了?”
他摇摇头,“不行,瘤子正好卡在血管中间,而且已经晚期了。”
宏宇看着自己的手心,上面湿乎乎的。
“手术呢?”
说到这里,他抖动了一下,双手摸着衣服上的口袋,“哎,烟呢?”
宏宇赶紧拿出自己的烟,“我有。”
他尴尬地笑了笑,“出去说。”
俩人来到了医院中间的小凉亭,这是专门的吸烟处,地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的烟头。
点上火,他深吸了一口又迅速吐了出来,“上半年,已经做了一次,明天,还要做一次。”
宏宇夹着烟,没有说话。
“上一次手术只切了四分之一,这次手术医生说最多再切四分之一。”
“但是风险太大,这东西会一直长,越大越危险。”
宏宇压抑的吐出烟,“手术有怎样的风险?”
“说是容易造成颅内出血,而且子昂的身体越来越差,不知道,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
宏宇望着天空发呆,烟夹在手指缝里,已经快要燃到手指。
“风险这么大,他...”一股灼烧的疼痛感瞬间袭来,宏宇条件反射将烟头甩了出去。
“听天由命吧。”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事前没告诉他你要来。”“只是第一次做手术时他跟我说过,要是情况不好,让我打这个电话让张宏宇过来。”
他们慢慢向病房方向走去,小心翼翼的样子,让宏宇想起妞妞出生时,自己也是这么紧张,只不过,今天多了恐惧。
宏宇在他身后,看到了躺在病床上正在睡觉的子昂。
那一瞬间,宏宇真的想大哭。
多年不见,子昂还是和自己记忆中的那个男孩一样,只是消瘦了很多。脸颊深凹下去,头发也被剃光,右边是一条长长的淡红色刀痕。
他爸伏在子昂耳边,轻轻地说:“子昂,醒一醒啊,宏宇来了。”
紧闭的眼睛终于微微睁开,宏宇强笑着脸,站在离他半米远的床头边。
子昂无力地笑了,“你来,来啦。”沙哑的声音在颤抖着。
宏宇半蹲下身,握住子昂的右手,看着眼前这个自己牵绊了半生的人,像是尖锐的□□锥,在朝心脏上不断地猛扎。
子昂爸爸坐在墙边的陪护床上,但又觉得不妥,思考了一下还是悄悄离开了病房。
宏宇往前,右手抚摸着子昂的头。
“让你,让你笑话了,再也,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摸,摸我了...”
宏宇使劲摇着头,“没事的,我等你,等你好了就长出来头发。”
子昂闭上眼睛,将头侧向一边,眼角中涌出止不住的泪。
“我怕是,是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你了。”
“你,你老了,宏宇。”子昂伸出左手,想要摸摸他的脸。
宏宇低下头,子昂那纤细的手指在自己的脸上滑动着。
“还和,以前,一样。”
再也控制不住的泪水滴滴答答掉落在散发着消毒水味的被单上,子昂笑了,“怎么,怎么这么,大的人,还,还哭起来,了。”
“子昂,都怪我,那年你对我说你脑袋疼,我就应该想到你生病了,都怪我,都怪我。”
子昂把手放在他的嘴巴上,“不怪,不怪你,要怪,就怪,命吧。”
“什么命不命,我,我一定要你好起来。”
子昂努力挤出了笑脸,“你,你过来,我,我有话,对你说。”
宏宇用衣袖擦了擦眼泪,伏在他的嘴边,“你说,我听着呢,子昂。”
“我这,我这辈子,最大,最大的,遗憾,就是,就是,没能,嫁给,嫁给你。我那年给你,给你的,蝴蝶,你,一定,要,收好。”
宏宇颤抖着声音,“什么下辈子不下辈子的,你肯定会好起来的。那只蝴蝶,我一直收着,我把它带来了。”
宏宇激动地从背包里掏出来那个樟木盒子,“你看,这个盒子,你还记得吗?”
子昂点点头。
打开盖子,里面是那只用报纸包着的蓝色蝴蝶,宏宇将报纸打开,那只蝴蝶仍安静地躺在发黄了的报纸上,然后小心地放在了子昂的手心。
子昂微笑着,看着躺在手心中的蝴蝶,还是那么漂亮。
时间线彷佛被拉到多年前的那天下午,乡村里的风总是夹杂着青草味,路边的小溪还很清澈,鱼倒是没多少,但一到夏天就会冒出很多龙虾。
天是多么蓝啊,都是香樟的村子,都是那股沁人的木香。
当年在自己身旁嬉笑的那个男孩,也许谁也没有料到会有今天吧。
报纸下面,是一叠信封。
“你给我寄的信,我一封没丢。”
“宏宇,谢谢,谢谢你。”
子昂是真的很感谢他,在自己短暂的生命中,一次偶然的相遇,却闪现出无法忘却的火花,那段只属于彼此的情愫,虽然谈不上有多么完美的结局,甚至在旁人看来充其量算作是年少无知甚至胡闹。但只有宏宇和子昂知道,在那年他们相视的第一眼,就注定了他们一定会成为彼此的牵挂。
他们从没有在一起过,但也从没有分开。
他们就这样,在茫茫人海中,像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找寻着朦胧之中的方向。但是命运让这两个本不可能相遇的灵魂,奇迹般揉合在一起。
多年前的承诺,最终,却阴阳两隔。
子昂死了。
这几天,宏宇把自己关在旅店房间里,抱着盒子一直念叨着这句话。
第二天的手术,没有成功。
脑血管还是破裂,造成了大面积的颅内出血。
子昂,没能抢救过来。
他在手术室门口,看着子昂爸爸听到消息的那一刻,直直地瘫在了地上。自己脚下的地面,开始变得眩晕。
看着铺着白单子的手术车从里面推出来,宏宇呆滞了。
揭开单子,是闭着眼睛的子昂,他的头还是光秃秃的,只是上面,又多了一道疤痕。
他睡着了,他在笑,笑得那么好看。
就像他第一次对自己笑的那次一样,一样熟悉。
宏宇再也没有了眼泪,趴在他耳边,轻轻地对他说:“我爱你,子昂。”
子昂被送去了市立殡仪馆火化,他爸要送他,回家。
只不过按照传统,未结婚的是不能葬在祖坟。
宏宇也知道。
“叔,我来找地方吧。”
宏宇已经想好了。
他打电话给了徒弟,吩咐说打一副好棺材,要五十年以上的樟木。
徒弟被这突然的要求吓了一跳。
“怎么要做棺材,我们这不是家具店吗?”“五十年以上的樟木,现在可难找啊。”
宏宇顿挫了一会,说道:“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去世了。”
徒弟再也不好说什么,“好的师傅,什么时候要?”
“一周之后。”
挂断电话,宏宇翻开通讯录,他找呀找,翻到最下面又重新往上翻,却再也不见那个人的名字。
宏宇知道,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南下的火车了。
“这一部分,是子昂当时交待留给你的。”
他指着地上的一个大药箱子。
宏宇蹲在地上,打开箱子,翻着里面的物件。
“那是他刚上大学时拍的证件照。”
宏宇摸着照片,上面已经有些掉色。
“子昂是个好孩子,他想当医生,可是命不好,唉。”
“那年他一直说头疼,先前我还以为是他学习压力太大,就带他去看了中医拿了些药吃。”
“都怪我,要是我...”
“后来他那年在学校,一下子晕倒了,我赶过去带他去医院,拍了片子才知道,脑袋里长了个东西。”
宏宇看到箱子里有三个笔记本,便翻开一页一页看起来。
“刚开始的时候医生说是良性的,基本没事,我们也就没太在意。”
“等他毕业了,他要去海州读研究生,我也没想太多就同意了。”
“子昂有出息啊,考研一次就考上了,他那个导师喜欢他不得了。”
“直到那一次他头疼又犯,去了医院一查才发现,瘤子已经变成了恶性。”
“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坐在板凳上,像是在自言自语,讲述着这些年来发生的一切。
“他和我提起最多的人,就是你。”他话锋一转,看向宏宇。
宏宇合上笔记本,“我大概,也知道。”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他的眼神有些变得犀利。
宏宇并没有逃避,而是和他对视,他已经做好了坦白的准备。
“他爱人。”宏宇毫不犹豫地说。
可没想到他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愣了一会,然后一声叹息。
“和我猜想的差不多。”
“您为什么不生气?”宏宇很疑惑,想不通他为什么这般坦然。
“什么秘密,都逃不过当父母的眼睛,不是吗?”
宏宇点点头表示同意,他想起来妞妞小时候时,他总是一眼就看出她是不是在撒谎,那种父母的敏感,是不会失误的。
“子昂和我说起过很多次,说你们是怎样认识,又是怎样去玩。”
“我,我对不起他。”
他摆摆手,“你从没对不起他。”
“我耽误了他这么多年。”
“也许这就是命吧,你们命中注定要有此一劫。”
“子昂他妈妈死得早,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有愧于他。”
“这孩子从小就不一样,别的男孩子都很调皮,每次玩的时候,他总是蹲在一边自己玩蚂蚁。”
说到这里,他欣慰地笑了。
“其实我早就感觉到他喜欢,喜欢你。”
“人的感情啊,是很微妙的,喜欢一个人的情绪,是完全不同的。”
“当时我知道他可能喜欢一个,男人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宏宇知道,对于他来说,这已经很尽力了。
“我先是震惊,我不敢相信。”
“后来就变成了好奇。”
宏宇看向他,“好奇什么?”
“我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会让子昂如此念念不忘。”
“我猜,一定是个令他记忆深刻的人,但我敢肯定,他一定不是坏人。”
宏宇自嘲般地笑了笑:“我还不够坏吗?”
他摇摇头,“正因为你太好,所以你才会选择正常的路。”
“一开始我也觉得,只要我走了这步正常的路,我的人生一定会正常起来。”宏宇说道,“可是这路我是越走越迷糊,越走越觉得无力。”
“所以后来我一直在想,我这几十年,到底走的是不是正常的路。”
子昂的下葬时间定在三日后,宏宇已经准备好了棺材,他徒弟找遍了整个县城,才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找到一株八十年的香樟,谈了好久,花了一倍的钱才让那户人家同意砍去。
全程宏宇都在盯着棺材的工序,有不满意的地方他都直接上手亲自去改,徒弟们看见一反常态的师傅也都很纳闷,要知道,宏宇已经极少亲自去碰木头了。
在宏宇的要求下,整整刷了十五道清漆才结束。
临下葬的那天晚上,宏宇一个人在库房里走来走去。手里的烟一根接着一根,房间却安静得可怕。
看着做好的棺材,静静躺在库房的支架上,宏宇百感交集。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抚摸着表面,看着上面仔细描绘的图案。
宏宇蹲在地上,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