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黄》其东

5、第 5 章

　　日头西斜，一条明显的分界线把河岸与河水划分为阴阳两部分，韩路方倚在马扎靠背上，只留上半身在阴影下，其余部分都袒露在阳光里，时不时有风拂过水面，波光粼粼，韩路方眯着眼睛看鱼竿，感觉人世间最快乐不过如此。
　　阳光照得韩路方浑身暖洋洋的，他打个哈欠，再睁眼，身边竟已无一人。平静的河面中央出现一个漩涡，越转越大，似有把周围一切都卷进去的架势。不知哪里突然飞出一把斧子，将漩涡劈开，河水也被分成两半，里面升腾起一个光团。韩路方揉揉眼睛，只见光团渐渐消散，显出一条变大数千倍的巨型金鱼。金鱼的肚子黄里发白，鼓得像个球，韩路方感觉整条鱼都要被这个巨大的肚子带着往下掉，鱼背上站着姜江，正低头看她手里的白色圆柱体，眨眨眼的功夫，鱼连带人已经到了他面前。姜江将手里的白色物体递给他，韩路方接过打开，发现是写着自己名字的零分中考试卷。韩路方脑门上的血管突突直往外跳，虽然他成绩确实很一般，但零分还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想到家里爹妈，恐惧烦躁感以血液为载体遍布他的全身。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他扭头望去，什么也没有，然后他想起来，自己还没中考，这是在做梦呢。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大地突然开裂，韩路方直直地往裂开的缝隙中坠。身体猛地一抖，韩路方睁开眼睛，于兴梁的大脸赫然在前。
　　“做噩梦啦？”于兴梁皱着眉头，“是不是梦见掉悬崖了，我也老这样。”
　　韩路方面无表情地推走他的脸。
　　身后是抱着自己闺女的张雪，小女孩趴在妈妈肩膀里，咔嚓咔嚓地吃着薯片。张雪把装零食的袋子递给姜江，嘱咐她想吃什么就吃。
　　姜江接过袋子的同时，起身想把凳子让给她，还没站起来就被韩路方摁了回去，他站起来，示意张雪坐他这儿，刚好他睡得身体有点发僵。
　　见姜江只是把袋子放在身边，什么动作也没有，张雪从里面随便抽了一包塞到她怀里。姜江看着袋子上的字，犹豫好长时间才打开，她不觉得姜片做成糖能好吃，但又好奇到底什么味道。拿一片放进嘴里，甜味过后是辛辣，越嚼越像塑料片，姜江有点儿反胃，想吐又找不到地方。
　　于兴梁看她作呕到扭曲的脸，连忙招呼她，“来来来，来这吐，刚好打窝了。”
　　姜江不懂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随地乱吐不文明，可是又不好意思拒绝他，一狠心一咬牙，把嘴里的糖咽下去了。
　　“你他妈恶心不恶心。”韩路方发现跟于兴梁在一起只有更丢人没有最丢人。
　　于兴梁一脸理所当然，“这有什么，说不定这条河的鱼就好这口呢，你刚钓那条还同类相残呢，也没见你恶心。”
　　韩路方哑口无言，倒不是为于兴梁，而是因为姜江的满脸幽怨。他抬头眺望远方，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一个下午，三根竿拢共钓上来三条小鱼，虽然加起来都没人半个手臂大，但好歹也是个安慰。眼见天色越来越暗，他们决定收竿回家。
　　等收拾完毕，准备带着仅有的三条小鱼走时，他俩发现，鱼没了，装鱼的水桶空荡荡地横躺在泥土上，旁边站着姜江，一脸冷酷。
　　韩路方算是知道为什么她妈妈都回来了，她还待在这儿不走，原来是为了等这一出。
　　“妹妹，你跟这报复谁呢，鱼还是我们俩啊。”如果不是韩路方死搂着他的脖子，于兴梁可能已经冲过去揍这个小女孩了，虽然看上去人高马大的，但他毕竟也还只是个处于青春期的初中生。
　　“算了算了。”韩路方拽着于兴梁，“一会儿去市场给你买两条大的。”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冷淡的声音传来。
　　于兴梁被噎住了，随即指责韩路方，“都赖你，从哪儿带的这么小心眼儿的人。”
　　韩路方没什么感觉，相反，他觉得跟这小女孩彻底扯平了。
　　广场上，张雪一家坐在花坛上，和姜江妈妈妈交流育女经验。
　　“鱼呢。”看到空桶，韩宇鸣有点诧异地问到。
　　“刚才不小心撞翻桶，让鱼跑了。”韩路方随便找了个理由。
　　姜江却不领他的情，大声说道，“是我放的，我故意的。”
　　“还是我们小女孩心善，见不得你们杀生。”张雪摸摸姜江后脑勺，夸赞道。
　　韩路方笑了，她最好是这么想的。
　　于兴梁站在一旁有苦说不出。
　　本来韩宇鸣想开车送她们回去，但是车上坐不下，推拉老半天，最后还是依了姜江妈妈，让她们打车回去。
　　等车的时候，韩路方蹲在姜江身旁，悄声道：“我会还你一条新的小金鱼的。”
　　姜江奇怪地看着他，很想告诉他，他送的跟她自己钓上来的，意义完全不一样。可惜车子来了，妈妈牵着她上了车，于是话也就没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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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江家离这个小镇并不算远，往市中心方向开不过十几分钟的路，就到达了目的地，那是一栋灰色的两层小楼。
　　到家后，姜春月开始做晚饭，她不饿，便只给姜江煮了碗鸡蛋肉丝面。面端到桌子上，姜江左挑右拣，鸡蛋黄不吃，肉不吃，磨磨蹭蹭老半天，最后还剩下小半碗。放在以前，剩下的这点儿东西，姜春月要么倒了要么自己吃，但现在，她不太想惯着她。
　　姜江咧开黏着两根面条的嘴角对着妈妈笑，试图装傻糊弄过去，然而直到笑得她自己脸都有点僵，她妈妈严肃的脸也没有一丝变化。姜江没办法，用手把嘴角挂着的面条拨进去，埋首在碗里，风卷残云般地把剩下的东西一起咽进胃里。
　　收拾完碗筷，姜春月擦干净手，把正坐着凳子上看电视的姜江拉到自己身边，问她为什么要把别人辛辛苦苦钓的鱼扔掉。
　　姜江低着头不说话，承认自己干这事时候的气势在此刻烟消云散。僵持一段时间后，姜春月放弃从她这里获得答案了。但想到未来，她又重新板起脸，戳戳姜江的额头，告诫她以后做事先动脑子，气人的事能少干就别干。
　　姜江捂着自己的脑门，委委屈屈地点头。见她这般模样，姜春月又有点心软，她把姜江搂进怀里，长长地叹了口气。也许是心里有气，当妈妈抱她的时候，她并没有回赠给妈妈同样的拥抱，反而是扭过脸去看电视。电视上放的是一个黑白片，片子里的小胡子男人不停地将凑近他身边的小男孩踢开，姜江看着看着就笑了。
　　电影结束，字幕还没放完，电视就啪嗒一声被关掉了。姜春月手里拿着厚厚一小沓的本子，冲姜江挑眉，暗示她该看书练字了。
　　姜江坐在桌子前，写完算术题又练字。这两个月，姜江一直都没去学校，为了不落下进度太多，每天姜春月都会安排一些内容让她自学。之前，姜江通常在白天就能完成她妈妈给她布置的任务。但是最近，她白天一直都不在家，因此学习时间就压缩到了晚上。对此姜江很不满，但没办法，这就是她不听话的代价。
　　写完作业，已经十点多了，洗漱完差不多也该睡觉了。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很大，容纳她和妈妈两个人绰绰有余。可是一个月前，她妈妈突然通知姜江以后要自己一个人睡，而她则去打地铺。姜江抗议过，可惜没用。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姜江总是会趁她妈妈不注意偷偷溜到她身边。虽然偶尔也会被严格呵斥，但大部分时候也就默认她这么干了。
　　今晚她还是想像往常一样，悄悄蹭过去，可她妈妈今晚好像不困，一直在被子上翻来覆去，姜江总也找不到机会。
　　黑暗中，姜江睁着眼睛，专心聆听她妈妈那边的动静。
　　两个多月前，姜春月带着八岁的姜江从南方回到了这个初春里仍旧带着丝丝寒意的北方小城。她在城郊菜市场附近的一个小院子里租了一个小房间，每天早出晚归的，顾不上姜江的时候就把她锁在家里。
　　一开始，姜江还挺开心的，毕竟不用上学，还可以无限制地看电视。可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天，姜江就厌倦了，她觉得这个屋子实在是太小了，跑也跑不开，跳也跳不高。
　　当她开始琢磨出去的方法时，房间侧面的那个窗户自然而然地就进入了她的视线，打从她们搬来这里，这个窗户就没开过。姜江拉开窗帘，看着窗户外面的床沿上积累的厚厚一层灰，感觉这个窗户可能自建楼以来就没开过。
　　窗户外面就是小院的外围墙，二者之间的距离不足一人宽。姜江搬来凳子站上去，脸贴在窗户的玻璃上往下看，玻璃外面太脏，姜江只能看见隐隐约约的一地灰棕色。她伸手去扳窗户上的锁扣，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没打开，姜江怀疑这个锁扣内部已经跟窗户长在一起了。
　　打不开窗户就算了，一个不小心，用力过大，手背还被锁扣狠狠划了一道。姜江跳下凳子，委屈地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可惜大白天，住在院子里的人都出去工作了，就算有人在，也没那个闲心来管她这么一个锁在屋子里的陌生哭声。
　　哭尽兴后，姜江拿纸巾擦了擦脸，坐在地上努力地想。环顾屋子一圈，桌子上的香油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倒出小半瓶盖的量，顺着锁扣缝隙往内部倒。又等待一会儿，用纸巾包住锁扣上的扳手，这次她顺利地打开了窗户。
　　蹲在窗户上，姜江感觉有些无处下脚。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里，除了落叶泥土，还有不少或已风干或仍湿润的排泄物。姜江很困惑，到底是哪些生物专门跑到这来拉屎，这里这么窄，又瘦又小的她，站在里面也得费一番力呢。
　　踌躇再三，对自由的向往还是压过了她对屎尿屁的膈应。她伸出脚尖，踮在地上，扶着两边的墙壁，小心翼翼地挑选干净的落脚点，短短几米路走出了过独木桥的架势。终于，走到最后一步，姜江用力地跨了出去。
　　院子很宽敞，南北两面都是楼房，东边是铁栅栏做的大门，院子中央立着一个水龙头，围在水泥砌的池子里，姜江拧开水龙头冲新伤口。
　　凉意减轻了痛感，姜江关掉水龙头，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趴在这家的窗户上往里看看，又到二楼走廊向远处眺望，把院子转了好几遍，刚出来时的新鲜冒险感消失殆尽。
　　姜江搬个小板凳坐在靠墙边，思绪和眼神都不断地往没上锁的大门上飘去，她的脑袋里天人交战，理智告诉她被发现了她妈会揍她，感性告诉她她这么聪明怎么可能被发现。
　　正纠结时，院子外面传来了叫卖声，是卖糖葫芦的。姜江自言自语，饿了出去给自己买吃的是天经地义吧。
　　推开大门，姜江快步奔向卖糖葫芦的，其实她并不爱吃，但是还是吃了更能给她妈个交代。然而问完价格，姜江退却了，一块钱一根，姜江不是没钱，只是她的钱被她妈妈保管着，现在她兜里就五毛。
　　交易失败，载着糖葫芦的自行车带着他的叫卖声越走越远。顺着他行进的方向，人越来越多，但姜江不敢往那边走，因为那边是个菜市场，熙来攘往，姜江从小就被妈妈教育，人比鬼可怕。
　　相反的方向上是一条横穿的马路，马路对面是大片大片的麦田。
　　很早，姜春月就发现她女儿是个非常有冒险主义精神的人。逛公园看见有桥，哪怕不顺路也要上去走一圈，路上看见土坡，不让爬也非要爬，这天姜江也没辜负她，说去就去。
　　田野边缘长了一溜野花，花朵上方白色的、黄色的蝴蝶翻飞于阳光之下，不过姜江刚一靠近，它们就全被吓跑了。摘几朵白色的小花攥在手里，姜江往麦田深处走去。
　　这个季节，麦子已经黄了一半，半生不熟，麦香味混杂着青草味漂浮在周围的空气里，看着在风中不断晃动的麦穗，姜江饿了。
　　她选了一株仍是绿色的，剥了两三粒塞进嘴里。味道比她想象得要好吃一些，很有韧劲儿，嚼到最后有点甜。姜江很满意，边走边揪，一直到树林边缘。
　　林子里杂草丛生，只偶尔一两株当初播种时不小心飞进来却就此扎根长成的小麦，大大小小的土坡穿插着坐落其中，有的孤零零一个，有的则好几个聚在一起，花里胡哨新旧不一的酒瓶或插在泥土里，或撂在地面上，给这片土地点缀上斑驳的色彩。姜江不知道这里其实是坟地，就算知道她也无从得知坟墓里埋葬的人。生活于此的人世世代代都是这样，被土地养大，最后又反哺土地，除了他们最亲的人，谁也不知道他们最后归根于何处。
　　姜江觉得此地那三两株麦穗尤其饱满，摘了放进嘴里发现味道和外面的没什么两样，正准备继续往前走，突然，背后响起哗啦一声，登时转身，发现是一只大鸟，双脚站立在土坡顶，圆溜溜的大眼睛直视着姜江，好像一点也不怕人。
　　姜江缓缓向鸟走进，她从没见过尾巴这么长的鸟，这让她想起书里的凤凰，虽然比起书里，这只鸟的颜色暗淡了很多，但天鹅小时候是丑小鸭，或许这只鸟就是凤凰小时候呢。
　　没走几步，姜江突然感觉有点奇怪，有种被很多双眼睛盯着的感觉，她扫视一圈四周，什么都没，就在这时，上方传来扇动翅膀的声音，姜江抬起头，定睛一看，附近的树上落着几十只长得一模一样的鸟。
　　只看见一只的时候，姜江的心态是好奇，现在多出好几十只，姜江就怕了。她想顺着来时的路走，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辨清方向了。
　　树上的鸟之前一直很安静，在姜江准备离开的时候，却陡然骚乱起来，周围乱糟糟的，姜江有种被追杀的感觉。她加快脚步，随便点了个方向，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姜江记得很清楚，这片林子孤零零地立在麦田中央，在外面看着并不算大，她进来的时候也没走几步路，可是现在却怎么也找不到尽头。。
　　不知道跑了多久，姜江听见前方传来自行车车铃的声音，她鼻子一酸，也不管前面是不是路，一股脑地往前冲。跑出林子后，她发现自己走到了一条陌生的田埂小路上。
　　姜江仰头朝天，天呐，她怎么能一天之内迷两次路。
　　附近只有一条田埂上的小路可走，现在的问题就是选对方向，姜江站在路边左右为难。
　　一个身穿蓝衣服的人出现在不远处，见此情景，姜江赶紧钻进麦田，等她走近，姜江发现是个老奶奶，犹豫很久，直到老太太走远，姜江才鼓起勇气追上去问路。
　　老奶奶满脸皱纹，佝偻着腰，背着装农具的背篓，听姜江说她是要去最近的菜市场，特别热情地让姜江跟着她走就行。
　　姜江虽然心存恐惧，但毕竟是她主动去问人家的，不信也得信了。幸好，老奶奶是个好人，一直带她走到大马路上，又给她指清方向才离开。
　　顺着老奶奶指的路走，一直走到天完全暗下去，路灯全部亮起，姜江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十字路口，昏黄灯光照耀下的水泥色二层小楼解放了她紧绷好久的心。
　　回到家，发现家里没关门，但是里面却没人，走了一个下午，姜江累了，她懒得想那么多，随便洗洗手就钻进被窝，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到一半，被人从被窝里拉了起来。姜江睁开眼睛，看见她妈妈满是汗水的严肃面孔。
　　姜春月冷着一张脸质问姜江去了哪里，为什么不经允许就乱跑。
　　姜江知道自己闯祸了，但她不想挨打，低着头找出了自己下午编好的理由，说自己饿了，出去买吃的，然后迷路了。
　　姜春月的目光移向门口桌子上的零食，良久，从兜里掏出十块钱塞进姜江兜里，说道，“下不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