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16章 清晨交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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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破晓之时，风雨再次爬上了屋顶。浅眠被惊醒的北冥瑶也跟着她爬上屋顶，并顺手提着一壶冷茶。
云梯靠在黑灰色瓦片，北冥瑶短暂地看着它，然后直接地问风雨：“你昨晚怎么回事，怎么会醉了。”
风雨仰卧在黑灰色上，抬眼就是灰蒙蒙的、还未被仰光照耀到的苍穹天空。
她的声音平静地传到北冥瑶耳中——“我活太久了。”
短短五个字，却说得漫长又疲倦。
北冥瑶扭头看她，指尖和最后一缕晨风相撞，变得微微冰凉。北冥瑶看到了风雨眉目间浮现出属于人的疲态。
她宽大的袖子上的十根流苏不再飘逸，犹如死物。
“和我一起降生的朋友们早已一一死去，了无痕迹，”她继续道，语气平静地似在讲一个传说、一个别人的故事，“她们都死于人族之手，只有我，侥幸逃脱。”
北冥瑶呼吸变轻，她的深思随风雨游向遥远的过去。
“一开始，我想过复仇，杀了全部人，让这山川日月统统血流成河，殷红一片，但即便我是受害者了，我却还是做不到。”长相艳丽、气质疏离的女子即便在讲到复仇这种话题时表情动作依旧没有一丝起伏。
如果捂住耳朵，甚至可以以为她和端坐庙堂上的神佛一样，在存慈悲心说慈悲话。
“后来，我想接纳天道安排，在江湖一复一日地流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直到将人间事看了个完全。”风雨边说边在空气中写了一个馥字，然后吹了一口气，使得字形消散。
“喜悦、重生、背叛、团圆，好的、坏的，我都一一品尝。”
“可最后，我还是想我最初的朋友们。我数番尝试，但都失败了。”
风雨的手指继续在空中舞动，那是杨字的雏形。
“于是，我决定遵从天道指引，定居无名山。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如果我待在无名山以外的地方，我的能力就会随着时间推移一点点减弱。”风雨的手掌对着杨字往风来的反方向推，但结果和昨日一样，她依旧不能轻而易举地改变风。
“上一次出山，已经是好几个百年之前的事了。”风雨将杨字捏在手中，稍稍用力，杨字就发出小声的爆炸声，风雨再张开手，手中正在放烟花。
北冥瑶惊讶地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盯着她手中的璀璨烟花。
风雨看着自己胸前的黑溜溜的长发脑袋，目光融化，她不自觉地带上一抹浅淡笑意，舒眉低眼，此刻她的表情真正地与庙中菩萨的神情一模一样。
她的话语轻松起来：“所以知道我这次跟你们出来，冒了多大的险吧。昨天醉酒就是我在还没有休养完全的状况下使用大法招致的后果。”
掌心烟花结束，北冥瑶意犹未尽地抬起脑袋，坐回原位，问风雨：“既然天道让你留在无名山，你又为何一直在找精通天算术甚至算神的修道者呢？”
风雨心中捻诀，手放在茶壶外，渐渐地，壶身由冰冷转为温暖。
壶口冒出热烟，她收回手，答北冥瑶：“那是很久以前的天道了，那个天才道师告诉我，万年后，故人或归。”可她已经等了太多个万年。
风雨轻盈地飘起，在屋脊上立定，她遥看远方蔓延开的日色，坚定得无人可阻：“我要耐心地等，等时间给我一个惊喜；但我也要主动出击，不能只相信一个可能，不能坐等答案。”
“那如果最后没能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呢？”北冥瑶的声音从面前稍低处传来，风雨沉默地站在了原地。
北冥瑶透过风雨的眼神得到了答案。她继续重复提问：“那如果最后没能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呢？”
风雨从屋脊慢慢走下，赤脚踩在粗糙的瓦片上，她低声浅笑，似神明密语：“北冥瑶，你管得太多了。”
她的声音静谧安宁，予人平和，令人信赖：“这是我的命，我说过，你不用对每一条命负责。”
一缕阳光从侧面照射眼珠，北冥瑶快速地眨动眼睛，仅一下，风雨就消失眼前，屋下传来徐醉茗的声音：“风雨！你怎么一大早就爬房顶上去了！会得风寒的！风寒是会死人的！”
北冥瑶捡起水壶，踩着瓦片往楼梯走，边走边朝下面喊：“徐醉茗！我还在上面。”
云梯下传来宴槐序宿醉后刚刚清醒的声音：“你慢慢下，我会接着你。”
六岁，小宴槐序想家，独自爬上北冥府邸中最高的那面墙，临近夜幕时因下不来暗暗哭泣，直到找遍全府的小北冥瑶挣脱姑姑的手，独自站在墙根。
小北冥瑶伸出两条肉乎乎手臂，大大的眼睛死死盯着小宴槐序踩着的碎瓦，鼓励他从新搬来的楼梯下来，她说：宴槐序，你慢慢下，如果没踩稳，我会接着你的，不用怕。
小宴槐序成功下楼梯，她握紧小宴槐序的手，笑容明媚，认真地向他保证：“我永远都会保护你的，所以你永远不用害怕。”
北冥瑶提着茶壶，忆起过往，愣愣地站在了屋檐边。
宴槐序，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宴槐序眉弓微挑，见她不动又处境危险，心里一急，使了内力，踩了两下云梯，飞到屋上，将她带了下来。
“你竟然会武功。”北冥瑶不算惊讶地问他。
之前他是著名的文武双废，但她早在私下猜测过他并非对文武一窍不通的人。
今日他的行动证实了她的猜测。
脱离了那个让他们窒息的环境，她们身上的很多东西都不知不觉暴露出来。比如他的武功，比如她的将军之心、将军之习。
可是有些东西就算能够暴露于炎炎烈日之下也是没用的。
比如她的将军之心，她的将军之习。
对于北冥家来说，她嫁给太子比她成为一代名将更有用、更实际。
“刚刚在想什么？”宴槐序没有正面回答，他转动手腕，松经骨。
北冥瑶拉高裙摆，道：“想到你当年爬的墙，墙边的老梅树去年被太子移种到东宫。”
两人齐步跨过门槛，宴槐序突然发问：“你不喜欢太子，为什么不拒婚？”
北冥瑶惊讶，她可从来没想过这条路。
宴槐序也不该想到的。她们都随父辈深陷朝局，都是陛下手中的棋子，若是反抗帝威，就会落得粉身碎骨、连累家族的下场。
北冥瑶将自己的想法如实与身边人说道：“你我都是牵线风筝，风筝线都在陛下手中，生异心，陛下就会毫不犹豫地将我们的线剪断，如果陛下愿意，剪掉的线还可以包括和我们系在一起的线。”
北冥瑶修长葱白的手指置于粥碗边，她平静，抬起看宴槐序的眼睛充满认真：“我宁愿牺牲自己的一切，都不会让自己连累家人。”
宴槐序嘴唇刚张开，耳朵就听徐醉茗雀跃的声音。
她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疑惑：“可家人之间不就是应该互相连累的吗？”
北冥瑶和宴槐序都将视线归于徐醉茗一人身上，徐醉茗放下还没动一筷子的饭碗，整个桌上只剩下了恍若啥也没听见的风雨开始享用早饭。
“我阿姐说的，一家人不一定能有福同享，比如有天你在西边寻到一颗桃子，仙人告诉你这颗桃子是世界上最甜的，但西边离家太远了，你带着上路只会腐烂，家里人也不会为了一颗桃子跋山涉水，所以你只能自己吃掉，回到家后再跟家里人描述这颗桃子多香多甜。”
“但家人一定能有难同当，如果遇了事，就算你不拼命往家里跑，家里人知道了，就算中间隔了十万八千里，要跑死无数的马，也会跋山涉水跑来救你。所以家人之间是不怕为彼此而死的，更不怕所谓的连累。危难面前，家人只在乎你能不能活。”
北冥瑶沉默。
许久之后，她寡淡颜色的双唇微微张开，道：“我家和你家不一样。”
“那她们不是合格的家人，”徐醉茗答得爽快，“如果你的家人不合格，你就该跳出来，多听从自己的心。”徐醉茗指指心脏的位置。
北冥瑶灵台一震，其中浓雾和失意似被一阵清风轻而易举地吹开。
她想起了在战场上处置叛徒的时候。
那位叛徒是她的副将，她很相信他，两人时常对酒当歌，在战场上她更是无数次地将后背交给他，但他辜负了她的信任和同袍情，查明真相后她就很明白：他不是个合格的将士，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朋友，所以她不必用同袍情和友情来面对他，她直截了当地下了军令、就地正法。
人待我何，我亦待人何。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都醒了啊，”杨远心高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走近屋内，眉眼俱弯，“竟然都吃上早饭了。”
“你还没有？”徐醉茗率先接上话，热情地拿起空碗就要装粥。
杨远心连忙摆手拒绝，解释道：“昨晚酒喝太多，天刚亮就胃疼，从床上囫囵跑起来，去厨房自己煮了一盆粥。”
杨远心指着她们桌上还有还剩半盆粥的粥盆，嘻嘻笑道：“这说不定就是我煮的呢。”
“怪不得这么好吃，”徐醉茗吸溜一口，用肩头撞北冥瑶的肩头，“你们之前不是经常一起在边关？就没蹭过二庄主的伙食？”
北冥瑶摁住徐醉茗的肩膀，用力压下去——虽然徐醉茗撞得根本不痛。她舀了一勺粥，细细品常，最后对杨远心道：“确实有你乱丢东西做杂烩锅的味道。”
“胡说，”杨远心心虚地挠挠脑门，辩解道，“这我可是按照厨娘的菜谱做的，就是厨房里没萝卜了，我就用青菜代替了，菜没炒过，怕少味，就再放了点八角。盐我也放了，还是很香的。”
北冥瑶和宴槐序对此表示沉默，徐醉茗则完全是来者不拒、不分好坏，至于风雨，她好像是真的喜欢——“你这厨艺和北冥瑶的不相上下，考虑一下，把你的厨娘分给我。我可以让她——”
风雨手指一翘，指向北冥瑶：“付双倍的工钱。”表情淡漠，语气认真。
杨远心笑，眼睛游到北冥瑶身上，显然此事在她意料之外地道：“风雨店主竟然和阿瑶这么熟？”
北冥瑶一次只挖半勺的粥，斯斯文文地先吹后喝，等粥入了肚，嘴唇上没有了湿润意，才平静地答：“不熟，刚认识。”
“俗话说得好啊，有缘千里来相会，”徐醉茗抱住北冥瑶肩头，嘻嘻笑，道，“我们这呢，就叫一见钟情。”
北冥瑶原本很期待她的后半句，结果听到了一见钟情四字，肩一塌，从徐醉茗掌中溜走。
北冥瑶小声地咳了一声，算是清嗓，她认真慎重地对众人道：“风雨、醉茗，玩也玩了，吃也吃了，今日还得继续搜证，不过如今既然我们多了一个人，那谁需要人手，就大胆使唤宴槐序。”
杨远心第一个给出反应，她噗嗤笑出声，半是玩味半是质疑地朝北冥瑶道：“漕运总督长子，她们敢使唤吗？”
“有何不敢。”令人意外，风雨轻飘飘的不杂夹感情的声音竟然一个传来。
徐醉茗的声音则紧随其后，快快乐乐，毫不见外：“都一起醉过酒了，都是姐妹了，有什么不敢的。”
杨远心嘴巴微张，眉头单边下压，但很快这副见怪表情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和昨日一样的英姿飒爽、恩怨分明的庄主形象，表情稳重。
“远心，”终究还是北冥瑶先开了口，“你来是想问什么？”
“想问问你们查出了什么，”杨远心说得坦诚，“毕竟此事涉及家兄，更关乎整个卧鲸庄。”
“你不想卧鲸庄出事吧，”风雨低头专注地搅动碗里的粥，“卧鲸庄出事，整个江湖必迎来大变动，既然如此，为何主动引我们查此案。”
杨远心没有反驳，反而是同意地点头应和：“确实如风雨店主所说，我希望山庄平安，但亦如昨日阿瑶所说，比起虚名，人命关天，所以我会舍下私情、选择真相。”
“真如此？”风雨手一松，勺子哐当一声掉进碗里，她嘴唇一碰，说出没有感情的这三个字。
室内沉默。
风雨离开椅子，慢步走向屋外，在空气中留下漫长的一句话：“你的厨娘，我不要了。”
徐醉茗摸不着脑袋，巴巴地看着风雨的背影，总结：“神仙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刚说要，现在又说不要，一点铺垫都没有。”
徐醉茗绕到杨远心身边，勾上杨远心的肩背，安慰道：“世界太大，人各有性子，风雨不是针对你，她就太随心所欲了。你千万别因此伤心！”
北冥瑶也站起身，朝在场的人一一颔首，然后追着风雨而去。
幽静的花园里，树上晨露还未干，北冥瑶正准备巡查一遍，就听到风雨阻止的声音：“没人。”
北冥瑶松了一口气，放心地掏出昨日没来得及仔细看的三件证物——信、翠绿玉镯和青鸟腰牌。
和北冥瑶一样，风雨也认为青鸟腰牌是这三件证物中最离奇的，故而她第一眼就落在了青鸟腰牌上。
北冥瑶握着青鸟腰牌刚要开口，就被风雨打断。
风雨的手压在三样证物上，淡漠看着屋子方向，道：“等小丫头。”
没过几秒，北冥瑶就感受到一股力气从肩头往下压，耳边同时传来徐醉茗近距离的声音：“幸好我机灵，注意到风雨的手势，跟着出来了。”
徐醉茗从北冥瑶身边绕到身前，在石桌前八字腿坐下，干劲十足地道：“让我们来交换获得的信息吧！！”
北冥瑶笑出声，宠溺地说了个好，将三样证物一一放到了石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