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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瓠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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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小桃希望这位老人能说快些说多些,有关她爷爷的事,她知道的非常少。在御云,总有些事情是大家回避不提的。
陈大人道:“多少年前呢我想想,三十多年怕四十年都快要有了,那时候我年轻不像现在这样,胖虽然胖,也比现下要瘦些,不过那时候就有了嘴馋爱吃的毛病,所以吃出了祸来。”
他又吃了一块香葱牛舌饼,吃得又快又香。
毛小桃发现这位老人好像嘴巴一直就没停下来过,桌上的盘子不知不觉空了两个,她咽了好几下口水,感觉胃口全上来了,赶紧端起那杯苦茶,喝两口压制食欲。
“有一本书叫《凉州异物志》,不知你们看过没有,里面有个记载很有意思,我少时读到,至今念念不忘——’月支有羊,尾重十斤,割之供食,寻生如故。’割之供食,寻生如故!你们说神不神奇!”
说到此,陈大人的眼光陡然亮起来,又道:“这种羊我是没见过,但差不多的瓠瓜我见过。家父曾在宛丘做官,我便求学于当地名士王献章,王先生喜静,家在城外二三十里外的竹海深处。我每日前往先得经过两个小村庄,再来是一片农地,最后要穿越竹林。那时候是夏天,天非常热,每日不等天亮我就爬起来去王先生家,必须赶在太阳升起来之前上路嘛。那天我骑在马上,困得直打瞌睡,不知不觉过了农家过了田地,刚进竹林就迎头撞上个硬邦邦的东西,一下把一脑袋的瞌睡虫全给撞跑了,我打了火折子照亮,就瞧见眼睛正前方挂着个大瓠瓜,圆咕隆咚的,特别实在。我顺着那瓜往上看,一条非常细的藤蔓缠着高高的竹枝垂下来,眼瞧着枝蔓就要给这瓜拉断了,我顺手把那大瓠瓜摘下。”
趁着陈大人又吃糕点的档口,赵恒问:“竹林里怎么有瓠瓜?”
“这我如何晓得呢,是吧?”陈大人飞快地吞咽着米糕,说:“话说那林子我确实是天天走,可从来没看到过有什么瓜啊果的。再说那瓠瓜,我抱在怀里,想着送给先生烧汤做羮都好,可那瓜实在香,像熟透的甜柿那样香。我一路闻着味道咽口水,最后实在受不了,下马找了块尖尖薄薄的石头,就地把那瓜剖开吃了,滋味之美啊!我生平再未享用过第二次。啧!这些糕点比那瓠瓜,说云泥之别都不为过。”
说归说,又一盘点心下了他的肚。
“现在想想啊,都不用说后面的事,你们就该知道如此香甜鲜嫩的瓠瓜,实在不该是世间之物了!”
赵恒摞着桌上的空碟子,好奇地问:“瓠瓜可以不煮直接吃的吗?”
“就说不是世间之物嘛,你这孩子!你见过哪个瓜闻起来像柿子的!”陈大人不满道。
“那大人你也敢吃?”赵恒笑盈盈问道。
陈大人非但不恼,反而语气憧憬地问道:“昆仑山的蟠桃佳果搁你跟前,你吃也不吃?”
“大人!瓠瓜。”毛小桃听到现在没听到她爷爷,忍不住出声提醒。
“对对,说回到瓠瓜。那大瓠瓜我切了两半,吃了小的一半,大的一半随手放在一旁,小的一半我也啃了足有半刻。等我吃完了瓜,准备抱着剩下的一半去孝敬王先生,却发现……”
赵恒兴奋地插嘴道:“一半变成了整个儿的了!”
“可不是,一个圆咕隆咚的大瓠瓜完完整整地躺在地上。”陈大人睨了赵恒一眼,像是怪他抢了揭秘的乐趣,继续道:“你们是不知道我当时心里的乐啊,割之供食,寻生如故!这不就是月支羊尾变化成的瓜嘛!我拿着石块想再割一小块瓜来验证一次,可我激动得两个手都在抖,费了半天劲才割下来一点瓜皮。我抱着瓠瓜坐在地上盯着削了皮的地方看,真是眼睛一下都不敢眨,很快,像蜘蛛结网那样,边缘处开始滋生出绿色的皮,最初很慢,瓜皮一点一点地从完好处挣扎出来,当一圈鲜嫩的绿皮全部生出,结网的动作就变快了,顷刻之间便长成了完整的瓜。我乐啊,开心啊!全然忘记了王先生忘记了诗歌文章,骑上马就往家奔。倒是没奔出两个小村庄便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已是三日之后了。”
石淮感慨道:“这瓠瓜果然有古怪。”
毛小桃点着头,思索须臾,问道:“我爷爷用什么法子吃了瓠瓜救了大人?”
陈大人来了兴致,道:“不愧是御云毛长老,一下就听出名堂来了!”
毛小桃淡笑不语,只是眼神有些飘忽,像被心思缠绕。
“后来发生的事情都是听家母所说。那日我昏倒在村外,被熟悉的农夫送回家,几番折腾人都不见醒。家里人还以为我是困的,便放任我去睡。直到当天晚上,家母担心我一天没吃会饿,才来喊我吃饭,她说门一打开就是一股冲鼻的腐烂之气。再看我,仍旧昏睡不醒。家里这才慌忙去请大夫,大夫看过也说不出来是什么病症,只得由着我睡下去。据说除了我身上散发出越来越浓的臭气外,其他同熟睡之态没有两样,呼吸、翻身等都很正常。第三日午后,一位骑白鹿的先生来到我家,说可以为我诊治。”
毛小桃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整个人过分地绷紧。石淮当然发觉到她的怪异,胳膊轻轻地杵她,以口型无声问她怎么了。毛小桃摇头未答,漂亮的眼睛分外闪亮,像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她问:“大人可以给我看看后背的饕餮图吗?”
“当然,当然。”说着,老人站起来,开始脱外袍。
赵恒退到门边守着,毛小桃和石淮也跟着站起身来。
只剩最后一件上衣了。
炭盆中的哔剥声变得急促响亮,毛小桃的咒语使得炭火越烧越旺。
老人背对二人,脱下最后一件白衣。
羊身,人面,虎齿,神兽饕餮静静地趴伏在老人的后背,只见它腋下之目紧闭,像是饱食之后在休憩。石淮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只因这图绘得太过逼真,他似乎感觉到怪物起伏的呼吸。
不对,分明有一条线在动,绘出腋下之目的细线真的在上下拉扯……无数线条都动起来。
双目陡睁,巨口喷张,尖利的牙齿挂着长长黏腻的涎水。它在无声地咆哮,它要冲出老人的背!
就连毛小桃都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老人拿起里衣往身上套,赵恒赶紧上前伺候着,帮忙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
赵恒作为陈大人身边最亲近的下属,曾多次见过这幅饕餮图,也见过图中饕餮姿态各异的模样,但每一次见,都免不了心头颤栗。不过,他从来没有这样完全的听过这个故事,只听老人提过一次说是年轻时遭逢怪异之事,幸逢高人施救在他后背埋下一幅神兽饕餮图以保命。
厅中许久无人讲话,只有衣服摩擦的窸窣声。
石淮仍旧沉浸在刚才的惊骇之中,而毛小桃,她眉头紧锁,显得十分困惑。
“毛长老,请坐。”陈大人率先坐下,他拿起一块糖酥饼,又放下,端起茶杯靠着椅背喝茶。
毛小桃道:“大人背上的饕餮依然勇猛,瓠瓜的尸毒会悉数被它吃了去。大人尽可放心。”
“尸毒?”石淮不知就里。
赵恒是一样的满脸好奇。
毛小桃解释道:“传说故事中,灵山秀水之地会生长出食之无尽、寻生如故的仙草瓜果,人若吃了,可长生不老,可飞升成仙云云。而在怨灵聚集之地,同样会生出这样吃不尽的东西,但人吃了它便会中毒,等到尸毒入骨时,神仙下凡也难救了。”
“是啊,当年毛长老说我中的尸毒已经侵入脏腑,再多耽搁一两日,即便是他也无计可施。”
即便是他,也是自损很大才救你一命啊!
缚灵术!爷爷居然会想到用缚灵术!可若非此术,这样的尸毒根本无法可解。但是为一个陌生人,这么做值得吗?毛小桃胡思乱想着。
“长老,”一旁的赵恒突然问道:“我家大人一直担心他百年之后,他背上的神兽饕餮会不会……”
“到那时,这饕餮不过是一幅画而已,我爷爷的术法会随同大人一起离开。”
“赵恒回来跟我说这次去御云并未见到我的救命恩人,老先生这些年经常出门远游吗?”
“我爷爷他已经去世多年。”毛小桃道。
陈大人重重地长叹一声,唏嘘道:“人生难料啊。”
石淮突然问道:“大人说是在竹林看到的瓠瓜,可是竹林会是生出那种东西的地方吗?”
陈大人一愣,摇头道:“实在不像!那林子枝繁叶茂,空气清凉爽净,不像是会聚集什么怨灵的地方……真是怪了,这么多年来,我倒是从未想过那林子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真是怪了!”
说罢,眼睛看向毛小桃,似乎认准她会有答案。
然而毛小桃也不知道多年前的瓠瓜来自哪里,她的爷爷毛安因为救人灵力耗损极大,后来在帮助别人破除幻境时失败,堕入幻境中灵力消散而死……这些往事,都很不对劲,毛小桃越是细想越是觉得处处怪异,何处来的奇怪的瓠瓜?何处来的会施出厉害幻术的求助者?
也许往事不可深究,所以这些事情在御云,婆婆闭口不谈。
“大人,茶水凉了,我去换一壶热的来。”赵恒打破沉默,又问:“二位有什么需要的吗?”
毛小桃摇摇头,余光瞥见小几上的一抹红色,才想起正事来,道:“曹府的事情我还没向大人汇报,赵大哥,能不能麻烦你去请四少夫人和七小姐过来?”
赵恒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