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云》随文汲月

33、白影

　　毛小桃单手撑着下巴坐在门槛上，呆呆的出着神，姑洗笛的绶带一下一下地扫着她的脸，她全不理会，视线落在了林子深处那棵老合欢隐约闪现的巨大伞盖上，粉色的绒花早已凋谢，剩下满枝头的黄叶在风的摇动下接连飘落，耳边的琴声悠远而悲伤。

　　三年时间过得不算很快，起初她还时常想着下山，想着山下的世界和山外的人，尤其逢着外人进山时，她多多少少会有些心猿意马。但是后来，她内心变得平静。

　　三年的时间大概也算得挺长的吧，反正也长得足够她真的品尝出来了读书的趣味。倒也说不好读书的习惯是不是这三年时间里养成的，毕竟那时就学巫咸祠，为了能够多看一些御云所没有的藏书，她是给自己定了死任务的——每天看书必须看满两个半时辰，是哪怕要减少睡觉的时间，也一定要完成的任务。

　　从前，她不耐烦坐下来逐字逐句地捧着书本，所以连可以下山的学堂都不要去。石淮看书写字上学堂，她就进山玩，回来再让他给她讲书里的故事。

　　三年过去了，石淮在采石做石雕之余还要帮着家里邻居干活，整日里忙忙碌碌，他成了没有时间看书的人，而在他干活时围在他身边兴致勃勃地分享着书里看到的故事的那个人，变成了毛小桃。

　　看书的兴趣变成了沉迷，每日里，她发奋研习着各类书籍，学巫术学医药也学历史，尤其她爱上了看各类传说故事。

　　下山的事情，慢慢地被抛掷到了脑后。

　　也许她从书里看到的往日世界，比山下的人和事，更加地吸引她。

　　森林里的琴声幽幽传来，稍微拉回了一些毛小桃神游的思绪，她的手指下意识摩挲起项链上的银珠，又开始神思乱走，她想若是这时候有人来请阿爹下山，阿爹是不是暂时可以从思念中解脱出来，可是呢，这会儿下山若是路程太远又怕赶不及回来……胡思乱想间思绪又不知道飘到了何方，以至于琴声何时停下她都没有注意到。

　　直到毛峰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她才回过神来，远处合欢的金色伞盖在夕阳的照射下有一种灿烂的美。

　　黄昏还没有过去，琴声怎么停了。

　　“有人来了吗？”毛小桃明知故问道，跟在毛峰身后进了屋，炉火上已经煮上了茶。

　　毛峰默不作声，专心在备茶点。

　　白雪带回来两个人，他们脸色都不好，显得神情紧张。毛峰简直从他们嘴里问不出什么来，那二人颠来倒去只说闹鬼，又是挖眼珠又是割舌头的，含含糊糊说得没有条理，来回的两句话，他们是越说越表现得恐惧慌乱。

　　毛峰见二人如此形状，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下山帮忙，但他在准备出门需要的用具时，表现得比往日更加沉默。

　　毛小桃自然十分理解他的心情，可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出言安慰。

　　“邑宁离得近，若事情解决得顺利，明后天我就回来。”

　　毛小桃简单应了声，猜想他这话宽慰他自己甚于宽慰她。

　　突然，她想起来三年之期已过，这意味着她已经可以代替她阿爹下山了。因而她说：“这回我去，行吗？”

　　毛峰叠巫袍的手蓦地一顿，想起这三年她在山中的日子，比以前的十一年都安稳适应，也比之前的十一年中提下山的次数加起来都少，少得他几乎搞不清她现在是不是还在好奇外面的世界。他问：“你想去吗？万一来不及……”

　　“阿爹你说邑宁很近的，如果赶不及，阿爹替我向……”

　　“小桃你在哪儿？我今天找到了一块很漂亮的青石。”窗外传来石淮的喊声。

　　毛小桃高高回应了一声，又对着毛峰说道：“阿爹我去吧，小石头会和我一起。”

　　语气坚定，毛峰便点头答应了。

　　“一路小心，千万要保护好自己和石淮。”

　　“放心吧阿爹，我知道怎么做。”

　　毛峰没有多余的话语要嘱托，透过窗户，他看到小桃和石淮站在树下在说话，石淮连连点着头，然后两人分开。

　　毛小桃进屋收拾行装，她仔细地从箱子里取出来那件自继任礼后再也未穿过的巫袍，手指流连着来回摸了摸，虽然她实在是不想在这个时候下山的，然而心中还是隐约泛起了期待与好奇。山外的世界，大概和书里写的，还是不一样的吧……

　　石淮很快拿来了他的小包袱，与毛小桃一起跟随两位访客下山。

　　邑宁位于御云西南方，是个繁华富庶的城镇。

　　一行四人到达邑宁时已过亥时，街道两旁却仍然灯火通明，茶肆酒楼客流如云人欢马叫。

　　然而带路的两人一路上缄默无言，对周围的热闹选择视而不见，逢着熟人招呼也是随意敷衍。而且，从进城门开始，毛小桃就发现这两个人明显的紧张更甚，他们抓着缰绳的手攥得死紧。

　　毛小桃不指望从他们身上能了解到事情的详细情况，但瞧着他们如此慌张，实在不由得心起好奇，又因为自己从来没处理过这些事情，而几次暗自提醒自己必须谨慎对待。

　　总之，她心里不见得比那两人平静多少。

　　目的地是一座豪门大宅，门户紧闭门前冷清，与一条街外的人影攒动仿佛各处两个世界。

　　最前头那人已经下马上前叩门，门环的清脆声响在这寂静中显得尤为清晰，一声连着一声，好久无人来应。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头顶朦胧的月光照洒下来，这点光亮根本不够他们看清门口的情形。石淮虽然也好奇，但仍安静地坐在马背上，不过他旁边的毛小桃已经探出了大半个身子试图张望。

　　留下的另一人见状低声解释道：“长老莫急，开门之前先得向我家老爷通报。”

　　毛小桃不明所以，点着头倒也没有多问，默默地从白露背上下来。

　　石淮也下马来，一边从行李中摸出来盐袋，抓了一些喂给白露。

　　黑暗使得安静更静，湿湿的舔舐声格外清晰。

　　等了颇长一段时间大门才开，门开的瞬间一下子涌出刺目的亮光来，门外的三人全都下意识侧过了脸去，连眨着眼睛直到适应这光亮为止。

　　白露摇晃着脑袋，乖顺地服从着毛小桃的命令离开此地自行觅食。石淮的红马紧随它其后。

　　三人这才进入大门，却瞧见宅内处处是明灯大照，与门外的漆黑又仿佛不成一个世界。

　　管家手里提着灯笼在等候着，毛小桃满腹狐疑，与同样一脸不解的石淮对视一眼，两人都弄不明白这屋子里明明已经这么亮了，为什么还要打起灯笼。

　　“长老请随我来。”管家的嗓音很轻，怕惊动什么似的。

　　毛小桃没走出几步就隐约感觉出不对劲，这座大宅灯火通明，却处处不见一个人影，周围实在太安静，除了脚步声她听不到任何响声，其实就连脚步声，也是轻轻的，而此前一路同行的两个人进了门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管家只顾埋头带路，并不与御云二人做任何交谈，他的步伐很快，快得毛小桃与石淮除了加快步子跟上，根本无暇说话。

　　好在厅堂很快就到。

　　毛小桃想着自己这三年来也算看过不少书，应该不能说是孤陋寡闻，但是当厅堂门开的刹那，她还是被惊得心头一震。

　　想想换成谁，突然看见一屋子男男女女，个个神色呆滞地举着根蜡烛，应该都会被吓到的吧。

　　毛小桃艰难地开口询问：“大家这是在做什么？”

　　近前的青年男子道：“老人家说鬼都怕光，我们也叫没有办法。”

　　其他人连着点头相应。

　　石淮基本上是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就跟着毛小桃下山来了，他听这家人说鬼，才理解了他们的怪异举止，但他也好奇，鬼真的怕光吗，扬灵湖中的亡灵要出来，可是从没来管过白天黑夜的……

　　毛小桃道：“实不相瞒，我还没能了解府上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们说的鬼又是从何而来？”

　　一位主人模样的壮年男子从一屋子的男男女女当中站了起来，招呼御云二人道：“长老请过来这边说。”

　　毛小桃看着这些手举蜡烛面色憔悴的人，打消了原本想劝他们熄灭烛火的念头，再不留点光给他们，这些人怕是就要崩溃了。

　　人群中接连有人发出打哈欠的声音，石淮问主人家：“这么晚了为什么大家都不睡觉聚在这里？”

　　这家的老爷重重一叹息，引二人上座，道：“实在是想睡又不敢睡啊！二位有所不知，就在前天夜里，家中一位下人在睡梦中被人活生生挖去了双目，没有人知道这事是怎么发生的，也没有人看到凶手的模样。可是，还没等这事情搞明白，就在昨夜，子时刚过半，那时候全家都已经睡下了，我突然听到通报说下房出了事，等赶到那里一看，前晚被人挖去双眼的下人，又被人割断了舌头削去了嘴唇……没等到请大夫来，她就咽气了。后来，听照料她的婆子说恍惚看见了一道白色鬼影，拿着把滴着血的匕首。”

　　毛小桃问：“看的清楚吗？怎么确定就是鬼影？”

　　“婆子说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匕首尖上在滴血，但却没有看到白影的身上沾到丝毫血迹，而且明明地上的血都聚了一大滩，可那白影从血地上经过却没有留下一个带血的脚印。更可怕的是……是白影离开时，居然穿墙而过。”

　　穿墙的话，确实有些不寻常吧，毛小桃随意乱想，问：“没能看清脸？”

　　“说是一闪而过，根本没来得及去看脸。”

　　不知是谁插了一句：“把黄婆子叫来再问问，说不定能想出什么来。”

　　“臭老婆子早已经吓得瘫床上下不来了，一把年纪的东西，早就该打发了走人，留着他们一点用都没有！要我说，也都怪这帮下贱之人，才引得污秽的脏东西进门，不如趁……”

　　毛小桃和石淮都很讶异，忍不住齐齐侧身去看说话的人。

　　是个男人，浓眉大眼，长相很端正，滔滔不绝的话音在越来越多人的注视下戛然而断。

　　主人这时出言问道：“长老打算何时捉鬼？”

　　“今夜不行。”

　　“是是，这么晚了，二位远道赶来也应好好休息一番，待明日养足了精神再行施法驱鬼。”

　　毛小桃自然不是需要休息，而是她还没确定杀人的到底是什么，更何况她想做好这件事情，说来这是她第一次以巫师的身份接受别人请求帮助的邀请，她想要有一个好的开始。所以，假如真的是鬼魂杀人，这就不只是单单除去作祟的亡灵而已。

　　若只是除去鬼祟，对御云的巫师来说不是难事，难的是寻找出作祟的因。因不去除，也许另外的连续恶果还会发生。但是目前来说，此事唯一的问题在于，她不确定时间是不是赶得上，毕竟有很重要的约定需要她尽快回到御云……“我让管家带二位去厢房休息如何？”毛小桃被主人家的问题拉回现实。

　　“也让大家都去睡觉吧，各位请尽管放心，今夜不会出任何事情的。”她看到满屋子的人仍然神情麻木，其中几个已经开始更换新蜡烛，便知道多说无益，于是对着主人说道：“烦请老爷安排个人，先带我们熟悉一下府上的环境，或许能找出些蛛丝马迹。”

　　主人家还未答话，身后一道年轻声音抢道：“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