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如檀》北木有鱼

41、陵州6

　　当烈日西斜，百无聊赖的沈清溪要了一个布绷子细致又勤奋地绣了半朵梅花后，丫鬟终于再次将她带去沐浴焚香，重新更衣。

　　她简直觉得早上那一遭十分的多余，多余且折磨人。

　　当她再次亭亭玉立站在宋言希的面前时，宋言希已经不再像上午见到她时那么惊喜。他携她上了一辆精致豪华的马车，车内熏着浅淡的花香，同样放着冰，凉爽舒适。

　　沈清溪不得不承认，要过惯这种富贵安耽，前呼后拥的日子，一天就够了。

　　马车四面悬挂了铜铃，车子启动时便发出清凌凌地悦耳声响。她端正坐着，见宋言希也穿戴一新，华服锦衣，坐在对面闭目养神，忍不住问道：“你去过吗，那耀华楼。”

　　宋言希语气冷淡：“去过。”

　　“里面长什么样子的？我好有个心里准备。”

　　宋言希再次闭上眼，软而红润的嘴唇翕动：“去了就知道了，不过不要表现太过惊讶，女子还是要矜持淡定一些才好。”

　　沈清溪总觉得这话是在内涵她，因为昨晚她非礼了他，所以他在暗示自己不够矜持。

　　沈清溪把头扭向窗外，有些气闷。掀开布帘一角，觉得外面街道甚是冷情，连漳县的一半热闹都不如。

　　“都说阆州偏远，可我们都知道，宋修玉是个好官，不然我们也不会过得平顺而安逸。”她看向他，真诚道：“这样的好官，真的能活得这样好？”

　　宋言希暗叹，道：“你在咒我父亲官运不顺？”

　　沈清溪：“那倒没有。就，就觉得奇怪而已，一路走来，我觉得这中原腹地也不如阆州富庶，当真没有人惦记阆州那块肥肉么？”或者是宋修玉实在手段高明，才能守住清廉而不被贪官污吏所害？

　　宋言希：“……因为他有别人的把柄，还有坚实的靠山。”

　　沈清溪：“……果然。”顿了顿，又好奇地问：“那他的靠山是谁？”

　　宋言希道：“本朝西境守备军顾后升，是他的至交好友，两人是世家，也是一同长大，同窗多年的交情。”

　　沈清溪钦佩地点点头，又道：“可远水救不了近火，若真出了什么事，西境那么远，或许也有赶不到的吧。”

　　宋言希微微一笑，似是赞赏她的聪慧：“所以，他手里还有不少别人的把柄。只要互不打扰，总是相安无事的。”

　　沈清溪终于听明白。默了会儿，问：“我听爹爹说过顾后升，说他是文武双全的大将军，十分了得，而且爱护百姓。自他驻守西境以来，西面甚少发生大规模的外敌入侵，只有两场战事，也很快以我军大胜而平息下来。”

　　宋言希点头：“确实如此。顾将军，是难得的爱兵且爱民的好将领。”

　　说话闲谈之间，马车终于在一处宽阔的街角停下。宋言希下了马车，伸手搀下了沈清溪。

　　很快有小吏上来指路，带着车夫将马车赶往专门歇息饮马之处。

　　宋言希身旁跟着司南，沈清溪身边站着伶仃。四人跨进大门后，流芳已经笑吟吟地走上前来行礼，她仍旧不急不徐，柔和清冷如秋风流水，潺潺而静谧：“不知今日是该称谢公子还是称呼宋三公子？”

　　宋言希待她也很温和，微笑道：“流芳姑姑，好久不见。”

　　流芳的眼神十分规矩，但出于谨慎，她还是必须严格审视从这扇门进去的每一位客人。然后她看了看司南和伶仃腰上的配刀，宋言希挥挥手，让两人把刀都卸了。两个奴婢恭敬地捧着刀走了下去。

　　流芳才缓缓道：“公子带来的这位小女娘，怕是要引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宋言希明白她的意思，只勾了勾嘴角，说：“姑姑放心，带我们去雅间吧。”

　　流芳温柔颔首，招招手，一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走来，在前方恭敬引路。

　　他们沿着七拐八绕的白玉走廊，一路都是冷香袅袅，凉爽清香。玉璧上嵌入的琉璃灯盏使得灯光幽而不冷，五步一盏，十步一束，虽俱是荷花形状，却又各自不同形态，照得这条绕得人晕头转向的连廊昏而不暗，神秘而清冷。

　　连台阶也是水晶所制，可见奢华。

　　当他们上了三楼，终于被带入了一个小小房间。这房间有扇大窗，正对着酒楼大堂，可将下面的场景一览无余。

　　沈清溪贪图新鲜，往前几步走到窗前坐下，好奇地四处张望。

　　好巧不巧，就听见似是从隔壁还是隔壁的隔壁传来的一声令人脸红心跳的惊叫。

　　沈清溪脸红脖子僵，转向宋言希，她的眼里满是“你究竟将我带到了个什么地方”……

　　宋言希见惯不怪，木着一张脸，打开自己手里新买的一把折扇缓缓摇着：“寻欢作乐场，自是这样。”

　　“来这里的不都是有钱人吗？怎么不……不找个安静私密点的地方……”她说着，已经红透了脸颊。

　　宋言希并未看她，只觉得说了她也未尝会明白。当有人什么都不缺以后，就只有这种刺激材能让他获得切实的快感。

　　他摇着扇子也走到窗边，目光四处看了一圈，最后锁定一个方向。

　　沈清溪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却只看到一个窗纱后的朦胧身影。

　　就在这时，那原本关上的窗户却被突然抬起一半，一个女人的半边身体探出来，似要往下落，却又被人紧紧抓住……她惊恐地抓住窗棂，花容失色，身体却有规律地晃动起来，头上的珠钗簌簌往下落……

　　沈清溪吓得几乎惊叫，连忙用手捂住嘴巴不敢再看。

　　不知过了多久，那令人发颤的声音才随着一声惊呼消失不见，楼下传来一声坠地的闷响。

　　沈清溪忽觉天旋地转，胸口郁起一股闷气，几乎要翻滚而出。她干呕了一声又一声，终于由伶仃端来的一杯茶水压了下去。

　　“你究竟，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她怒不可遏，指尖微颤。

　　一旁的伶仃也面露不忍。

　　宋言希却仍旧十分冷静：“你要走的这条路，本就是一条血腥之路，你将来会见到更多杀戮，血腥和不公，你要学会的，就是忍住想呕的冲动。否则，冲动一定会让你一败涂地，功败垂成，落得比她们还惨烈的下场。”

　　沈清溪狠狠咬住牙关，她不明白宋言希哪里来的这番冷静甚至是冷漠，仿佛他不是人前谦谦如玉的富家公子，而是从地狱爬上来的千年死尸，冷厉的鬼。

　　待她稍稍冷静，宋言希又摇着他那把折扇走到雅间门口对随侍的丫鬟说了句什么，那丫鬟应声去了。没过多久，丫鬟回来回了话。

　　宋言希走到沈清溪面前，微微躬身靠近她，轻声说：“我要去对面见个人，我会走到窗边对你招手，你给我一个微笑和回应就好。”

　　沈清溪没有答话，目光有些恍惚。

　　他无奈，伸手握住她冰凉冒着冷汗的手，说：“别怕。”

　　宋言希走后，她深吸几口气，不敢再去看别处，也不敢看楼下。明明丝竹管弦高雅，萦绕在耳，鼻尖也是花果馨香，她却还是觉得自己能够闻到一股浅淡的血腥味，听见许多仿佛来自鬼窟的呼号。

　　这个世界，和她以往认知的世界天差地别。她突然开始胆怯与后悔，后悔和宋言希绑在一起。

　　她望向窗外，那边，刚才那个女孩拼命挣扎的窗口，如今被全部打开，她看见两个人，一个是宋言希，另外一个，是袒胸露怀，衣衫不整的满面胡须的中年男子。

　　宋言希果然冲她点了个头并轻轻摇手，而她也尽力攒起一个勉强的笑容，好似被人用刀抵在后腰，笑得十分难看。

　　大胡子的中年男子顺着宋言希的目光看了过来，他目光如鹰，隔了老远，沈清溪都能感受到那股准确似利箭的迫人气息，求生的本能让她放下心中恐惧，倏地笑容舒坦而逼真，毫不畏惧地直视回去，倒将那大胡子中年逼得目光一闪，然后猛得闪到一旁去了。

　　那扇窗户也吧嗒一声落下，将两人隔绝得十分干脆。

　　她茫然地松了口气，呆坐在椅子上，指尖冰凉。伶仃替她将茶端到面前：“姑娘喝口茶，缓一缓吧。”

　　温热的茶水顺着咽喉落入胃肠，一路往下的温热将她激得浑身一颤。

　　她看向伶仃，见伶仃也是一脸漠然，便暗自苦笑一声，放下茶杯，慢慢镇定下来。

　　她曾经站在阳光下，只看得见这世界的温暖，明亮，馨香。自然知道阳光也有照不到的阴暗之处，也曾听说怎样的残忍，然而当自己真正站在阴影中，她发现这里不仅阴暗，而且潮湿，而且腥臭。

　　来此之前，宋言希问过她，如果她有机会，愿不愿意救这些女子出水火，她如今才真正体会这话背后的含义。那不仅仅是一句话，说愿意用生命换之就简单了事的，那是一条亲手扫除这些污浊，脓包，蛆虫的艰难之路，或许她也会满手污浊，让那些腥臭的污渍溅满全身…

　　宋言希回来时，她已经停止了颤抖，目光变得温柔而冷静。

　　“他是谁？”问题也问得很平静。

　　宋言希心下微动，觉得眼前的女孩似有不同了。

　　良久，他才说：“他叫武英，是京都巡防营的右营长。”

　　沈清溪点了个头，将头转向窗外。

　　刚才那个隐约传来闷声的地方已经干干净净，只余白雾袅袅，人来人往，笑语盈盈。

　　“他会死吗？”女孩突然问。

　　“嗯？”

　　“我说，我们的复仇计划里，他会死吗？”女孩再问了一句，眼睛始终盯着楼下。

　　“会的，”宋言希简洁道，“他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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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嘿，看我补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