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祓禊》偈无厌

1、宴席

　　偌大谷坪，谁人不知那背儿青是奚先生全家上下的宝贝。

　　众人原以为这奚璜七岁生辰，那宴席一定是风光大办，不曾想这都日头过顶了，邻里间请帖没送不说，这宅邸处，也不见操办酒席的人气儿。

　　古怪。

　　平日里与奚家人走的近些的邻里，总是惦记着要送去贺礼，有些是想借此吉日聊表多年照拂之恩，更多的还是为了笼络笼络关系。毕竟这一方村落，各家都晓得奚家人多有能耐，若是自家闺女能与那奚璜早早结个善缘，说不定就能看对了眼儿，得个富贵清闲。

　　素闻长丰客栈的李掌柜自觉与奚非愚私交甚笃，果不其然，午时一刻便拎着他精心挑选的生辰礼，上门拜賀来了。

　　“铛铛铛”，他见宅邸大门紧闭，只当是自己来的早，便大力扣动了门环。

　　见没有回应，他再次拎起了门环。

　　“铛铛铛”。

　　两次叩门，宅内仍未有动静。正当他心下生疑，这户人这是睡过头了？他的手又一次摸上门环。

　　手中门环金漆有些斑驳，露出下边青黄的铜色，看着栩栩如生的衔环兽首，李掌柜突然想起奚家这宅子建成，也算是有他搭手，立门时，他说整个朱红的门脸闲的喜庆，奚先生却说他们那边习俗，大门朝东要用黑色，便整了这么个漆黑的木门。

　　要是三叩未果，就还是改日再来吧...正这般打算着，“吱呀”一声，黑色宅门向内敞去。

　　那门上的兽首好像在朝他咧嘴。

　　门内，一个苍老佝偻的身形显现了出来，锐利如鹰的目光朝上打量着他。

　　“老杨头，奚先生可在呀？”

　　李掌柜将手中贺礼拎起来，表明来意。

　　“请进吧。”粗哑的声音还是跟平日里一样，不悲不喜，也听不出到底是欢迎还是不欢迎。他闻言，提起大襟的下摆抬腿跨过了门榄。

　　“也不晓得奚先生是哪里找来的这么个门房，总给人感觉跟个走兽飞禽似的，直勾勾看人那眼神瘆得慌。”李掌柜边走嘴里边碎碎念叨着，“见客人来都不知道笑一笑，恶鬼来了也要被那老东西吓回去。”他对那老杨头实在瞧不顺眼。

　　宅邸不大，三五步走到内院，只见正室前厅外，往来宾客如云，很是热闹。

　　“哎呀，李掌柜也来啦。”西街裁缝铺的张阿嬷早已落座席间，朝他招手道。

　　他一边应和着准备落座，随手将手中的贺礼递给前来引座的小厮，余光间打量了一二。

　　”这奚先生哪里找的这些个细皮嫩肉的小子，倒真是会享受。”他对那些看上去好似弱柳扶风，腰杆子一扳就折的少年郎咂了咂嘴，眼里颇有些揶揄之味。

　　屁股挨了板凳，李掌柜这才注意到面前这些同他一桌的宾客，村中有些声望大户，差不多都到了。

　　“在外边还真是听不出来这里边这么热闹。”

　　“是啊，还以为奚先生不给他家宝贝公子背儿青过生了嘞。”

　　众口纷纭，大家也都是熟人，大多抵着奚家二三事闲谝起来。

　　“哪能啊，人家自矜先生。就是不想太张罗，咱们俗人还不是自己觍着脸上门了么。”东街酒肆的账房刘的话语间听着有点刺挠。

　　李掌柜自恃与奚非愚的交情，觉着得帮他撑场面。

　　“人家奚先生也没求着你来，你老母没教你怎么说人话吗？”他怼了上去。

　　账房刘没想到还有人真将他那一句酸水听入了耳，循声瞧去，是那整日阿谀谄媚的李老狗。他平日里就瞧这厮不顺眼，正好趁着四邻八舍都在，定要给那小人一个难堪。

　　谁知他起身刚伸出了个指头，还没来得及骂出那一肚子脏水，就听得厅前一声高呼。

　　“开席——”

　　他讪讪收回手，咬牙切齿地朝那李老狗无声地骂了一长串恐难入耳的荤话。

　　最后一道热菜都上了，客人们也未见得这主人家来主持一番，奈何面前菜肴飘香，引的人不禁垂涎，前有珍馐而不食，实在是莫大的罪过。

　　这宴席规格颇高，乃是当地逢大事才摆的“十二碗”——六干六汤，其后还有四出果点。

　　如此摆宴，不过是小儿过个七岁生辰。有人难免奇怪，这背儿青刚出生时的五旦酒都没这么操办，此次这般隆重，也不知娃儿受不受得住？

　　席面肉肴烹的喷香，早已有人按捺不住，拾起筷子便大块朵颐。毕竟各位街坊邻里前来也都随了礼，礼数算是周全。瞧见零星几人的打了头，其余人也不做矜持，一时间众宾客举杯交箸，席间觥筹交错。

　　一阵风起，唢呐如乌啼般惊扰了耽于美酒佳肴的人们，曲牌一出，哀乐三两声，久久不绝耳。

　　众人此时方回过味来，他家这是在办头暝啊。

　　这边，村口楼牌下。

　　奚非愚步履悠悠，踏进了谷坪的村头。

　　想必交代杨伯的事已经办妥了。他从怀中掏出一节尺布系在额间，朝自家院落走近。

　　宅基距离村口不远，原本算是僻静，此刻却围着许多人，热闹的很。

　　远远听得几段骂街似的叫嚷，便能了解个大概——原来是这贺生的酒席吃了一半，发现喜宴变丧事，宾客觉得遭人骗了还惹晦气，就闹着要给个说法。

　　“谁家给早夭的娃儿办大宴呐？晦气！”这是长丰客栈李掌柜的声音。

　　“你家死了崽儿，就哄我们的来抵这倒楣事，我看你这什么奚居士，我呸，一个不知道哪来的死骗子！”东街酒肆账房刘也同仇敌忾的附和道。

　　众人七嘴八舌的声讨着奚家。

　　奚非愚站在巷子阴影处，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骂声，等了一会儿，轻轻抿起嘴唇，做出了一个悲戚的表情。

　　接着，他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内。

　　鼎沸的人声突然安静，如同被浇了冷水的热粥。

　　“奚某痛失爱子，”他口中呜咽不成句，“正逢他七周岁...我实在悲恸不已，各位海涵。”

　　“明日即带稚子归乡，我便在此辞去学堂先生一事了。”奚非愚说完，抹了抹面上的泪水，向宅邸踉跄而去。

　　众人见此，不好再多言语，便各自散去了。

　　内院的丧礼还没有结束。独自坐在席间的张阿嬷听着唢呐锣镲，“这些响器喜时陪着宣天，悲时也一同哭丧，娃儿来听阿嬷送送你…”，口中随着曲牌一同哼鸣。

　　门房的杨伯见主人走进宅院，便要上前劝离那个看着背影有些萧瑟老太婆。

　　奚非愚摆了摆手。

　　“山主？”他看向面色淡然的主人。

　　“无妨。”奚非愚缓步走到张阿嬷身边，无声地立着。他静静感受着丧礼哀乐凝结于这院内的氛围，看着酒桌上的狼藉，随便落了处位子，一个形貌清隽的侍从适时的将筷碟递到他手里。

　　杨伯这酒席做的还挺像回事。

　　奚非愚旁若无人的吃了起来。他忽然抬头看了看空荡荡的房檐，确实少了些什么，于是放下餐碟，将拇指与中指相捻——

　　“啪哒”一个响指，不知从哪里又跳出来两个少年郎，腾空而起，将灵幡挂了上去。

　　这就齐了。

　　旁边泪眼婆娑的张阿嬷，似乎被那动静惊得一颤，这才从哀乐丧曲中缓过神来。

　　瞧见奚非愚在旁边，阿嬷惶惶然道：“奚先生啊，背儿青当真，夭了？”

　　他点头。

　　“可怜的娃儿哦”，张阿嬷神色潸然，本就老态龙钟的面上更显憔悴。“奚璜奚璜，还真是个恓惶的娃儿。”她抓着奚非愚的手念叨着：“我这老太婆，无儿无女，多亏有你们一家照拂，背儿青那娃儿，我真当他做我孙子咧。”

　　奚非愚没有做声，神色淡然地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平静地听着老人诉说。

　　“...多的我不问了，老太婆老了，帮不上什么忙，这是本来给他生辰做的衣裳”，阿嬷从椅子靠背边上解下来一个包袱，递到奚非愚手上。“你们一家子的衣裳，我都做了，那些个进门就给小厮接去了...还说能看娃儿穿上合不合身...”

　　“我晓得了，阿嬷。”奚非愚搀着老妇的胳膊。“我让杨伯送你回去。”

　　张阿嬷神色黯然，任由安排着坐上牛车，消失在巷尾。

　　散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