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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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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忱是咖啡店的老板,竹鹿的顶头上司。
他的话,竹鹿没理由不听。
于是企图提高咖啡店收入的微笑计划被搁置,竹鹿做回自己——
有人进来,她欲言又止地吞下“欢迎光临”;有人点单,她同手同脚地递送菜单;端送咖啡后的“请慢用”,嘴角时而上扬时而绷直,古古怪怪得像是在咖啡里下了毒。
这次,赶客的终于不再是竹鹿亲手泡的、味道有点怪的咖啡,而是她奇奇怪怪的言行举止。
“抱歉。”竹鹿抱着盘子,不好意思地回到吧台,将那杯基本上没动过的咖啡递还给谢忱。
谢忱一边清理咖啡杯,一边自省:“是我给你太多压力了吗?如果觉得之前那样更舒服的话,也没关系,我只是提了个小小的、不怎么成熟的建议而已。”
竹鹿抬眸。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错不在她。
她看着谢忱比划出的一丁点手势,坦然道:“其实……是我不太习惯做自己。”
很奇怪,有些话,自然而然地就能说给谢忱听。
是她憋了太久、把谢忱当树洞了吗?
谢忱眨了眨眼,停下手头的工作,安静地站在竹鹿对面,看着她:“要碾咖啡豆吗?”
竹鹿贪婪地想起那解压的清脆声,和缠绕鼻尖的香气。
可环顾一圈,店里虽然没有客人,但上班摸鱼,还公器私用——多不好意思啊。
谢忱却已经把准备好的咖啡豆和工具一并交到她手里:“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老板本人都经常翘班撸猫的。”
虽然猫不怎么乐意,但谢忱确实一空下来,就跑去和狗蛋互动。
一个大大的人,佯装着被小小的猫吓得手舞足蹈,激得小猫愈战愈勇——虽然狗蛋偶尔还是会斯哈凶谢忱,但翘起的小尾巴也是玩得很开心。
竹鹿接过手动磨豆机,享受了过程,却也有模有样地学着谢忱的架势,将碾好的咖啡粉好好储存。
谢忱回头,对竹鹿的举动竖起大拇指,却一不小心被狗蛋咬上了裤腿。
“啊——”谢忱夸张做作地喊了声,生怕狗蛋听不见,直接把猫捧在手心,专门对着它的耳朵又喊了一次。
狗蛋嫌弃无比地伸出爪子按在谢忱脸上,然后挣脱他的掌心,快乐逃跑。
确实很解压。
竹鹿看向一旁、又跑去逗猫的谢忱——她想,还因为有一个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给她压力的人。
*
竹鹿是个一点就透的人,也许是因为以前不容试错的环境,也许是因为做回自己本就不是难事。
碾完咖啡豆后,她就没有之前那样的拘谨。
店里再来客人,竹鹿慢慢就能很自然地拿出自己的态度——倒也是一种奇奇怪怪、但各得其所的态度。
她依旧会在门被推开的时候道一声“欢迎光临”,只是微笑不再是标准的八颗牙齿,而是学会因人而异。
一些年纪大的阿姨叔叔进来,竹鹿就挂着邻家小女孩的标准笑脸,热情地介绍每一杯咖啡和年纪大、心脏不太好的叔叔阿姨的适配度。
一些带着娃一块儿进来的妈妈面前,竹鹿又是严肃得像个教导主任,只有在接过妈妈付款的钱时,真心地袒露几分笑意。
咖啡店门再次被推开,闲散的午后,带娃出门玩耍的妈妈不少。
只不过这次来的小朋友哇哇大哭,嘴里念叨着模糊的台词,隐约能听出来是他的妈妈没给他买玩具导致的哭闹。
“家里都有个一模一样的,你还要买新的干嘛。我们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妈妈无奈地抱着儿子哄。
小孩却充耳不闻,甚至挥动双手乱打乱闹,眼看这手就要挥到自己妈妈的脸上——
竹鹿一把抓住。
小孩的手又软又脆,竹鹿分寸拿捏得极好,既没有伤到对方,也堪堪停住对方的所有动静。
小孩一愣,盯着来人,连哭都忘了。
小孩的妈妈顿生警惕,一把拉开竹鹿的手,双手立马环抱住没了动静的儿子,退后两步,见竹鹿身上挂着咖啡店的围裙,这才怒目圆瞪地骂道:“你干什么!?你打人啊?我儿子要是有什么万一,你负的起责吗?!老板!老板在哪里?我要投诉!”
谢忱已经走到这位女士面前,却见竹鹿露出愧疚的神色,鞠躬致歉:“抱歉,我只是害怕孩子打到您,不是故意要抓您孩子的手,我没怎么用力的,请放心。”
言毕还偷偷朝身后的谢忱比了个OK的手势。
这种小问题,竹鹿轻易就能化解,没必要麻烦谢忱。
果不其然,竹鹿诚意满满的道歉,给足了对方面子,女士的怒意明显压了下来,取而代之是一股高人一等的傲气。
女士颐指气使地看向竹鹿:“你什么东西,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跟我道歉不够!你还要向我儿子道歉!我告诉你,我老公是这个小区的开发商,你要是得罪我,你们这家店迟早倒闭,也就看你现在态度还不错,我们大人不记小人过。”
她抱着孩子坐在正中的餐桌,像个倨傲的主人,等待竹鹿向自己的儿子致歉。
“好的。”竹鹿一转头,正准备向小孩道歉,却被谢忱一把拉住。
她不解地抬头,谢忱的目光却直直落在女士的身上。
他依旧笑着,但微笑里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凌冽,而且目的性极强——
谢忱右手拉着竹鹿的手,把人拉至女士的面前。
叩、叩……
另一只手在洁白的桌面敲了几声,冷冷的声调辅以极大的锋利,向在宣誓主权:“这位女士。”
快两米的个头,突如其来的俯视,对方还是一个坐在座位上、矮了好多头的人——压迫感十足。
那位女士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下意识提高嗓音,吼道:“干嘛!”
谢忱却是含笑直视对方,没有半点怒容却有着不怒自威的气势:“不好意思,我们店里不接待低素质人群,麻烦您和您的儿子离开。”
别说女士抱着孩子惊讶地看向谢忱了,就是竹鹿都眨了眨眼睛,藏住眼中的惊诧。
竹鹿轻轻动了手腕,带动谢忱握住她的手,以作提醒。
说好的顾客是上帝呢?
谢忱倒是给了回应,稳稳地再次抓住竹鹿的手,依旧面不改色地赶客:“麻烦赶紧走,不然我会按照每秒100块,向您征收空气污染费。”
那女士不敢置信地抱着自家的孩子,临走前还不忘恐吓:“你们、给我等着!”
店门慌忙地被打开,又稳稳地闭合。
谢忱松开竹鹿的手,那股凌冽的气势荡然无存,耸了耸肩对竹鹿道:“没事了,偷会儿懒吧。”
他若无其事地晃荡到猫咪公园,蹲下身去戳睡懒觉的狗蛋。
小猫咪睡得正香呢,被人一顿骚扰,气咧咧张嘴就咬,结果谢忱一个闪避,指尖掀翻狗蛋的肚皮,一通调|戏,惹得小猫崛起斯哈。
竹鹿这次没像往常,趁着没人跑到咖啡机前钻研自己的咖啡到底哪里怪了,而是走到谢忱身边,和他并肩蹲下,在狗蛋斯哈的时候,伸出食指——
狗蛋闻到熟悉的气味,立马又软乎乎地跑过来要蹭蹭,竹鹿索性引导着狗蛋往谢忱那边跑。
狗蛋迷糊着想哈不能哈,最后停在距离谢忱50厘米的位置,选择掉头就跑。
竹鹿看向谢忱,眼里多了几分怜悯,仿佛在说:我就只能帮到这个份上了。
谢忱没忍住,笑了起来。
竹鹿也笑,并且抛出了一个疑问:“我一直以为谢老板,你是那种不爱起冲突的佛系老好人。”
不会强求别人做些什么,喜欢和谐简单的环境,温柔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是个没有菱角的老好人。
“没想到你竟然会为了我,和别人起冲突。”
之前在宠物医院替竹鹿解围,她本以为谢忱只是单纯不喜欢那种怪异的气氛,可今天的举动,就是赤|裸裸的偏心了。
谢忱的笑意收敛,竹鹿的直觉一直都很准。
或者说,她看人都很准。
谢忱突然就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了。
也许是因为奔跳的心脏、一下一下、宛若擂鼓,震得他胸膛发麻。
谢忱悄无声息地转过视线,避开眼前直接又坦诚的人,摸了摸有点发烫的耳朵。
沉默片刻,心跳稳在一个雀跃的节奏,谢忱猛地转身,朝竹鹿身边倾斜——
竹鹿突然起身,总结道:“你就这么喜欢狗蛋吗?但是我现在是真的不会把它让你的。”
“……”谢忱盯着自己身旁已经空无一物的位置,大脑空了两秒。
等竹鹿走到吧台后边继续认真研究咖啡机后,谢忱才缓缓地转过身。
他盯着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沉默了数十秒。
最后笑着点了点狗蛋的小脑袋,被小猫嫌弃地瞪了一眼。
他压着嗓子、用狗蛋都听不太清的声音喃喃:“我现在不想喜欢猫了。”
“什么?”狗蛋舔爪子擦脸的动静都比谢忱的声音响,竹鹿转身询问。
“没什么,不过是又一次被狗蛋无视了。”谢忱习以为常,却在回头看向竹鹿的时候,下意识别过脸去。
他望着一个虚虚的目标,走到吧台对面坐下:“来杯黑咖啡,不要糖。”
“我来吗?味道可能会很怪诶。”竹鹿现在都不好意思给客人泡咖啡,更别说是给谢忱了。
“嗯,没事。我随便喝喝。”
“好。”
竹鹿转身忙碌起来。
谢忱抓起吧台上摆放的菜单,随手摆弄起来,状似不经意地询问:“我发现你看人挺准的。”
竹鹿拿咖啡杯的手一顿,思考着该怎么说,自己以前的工作大差不差就是要察言观色呢?
谢忱却不是真的要竹鹿的回答,继续道:“哪些人是真的来买咖啡,哪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竹鹿对待客人的表情虽然大致可以归为两类,但仔细看还是有细微的分别,面对那些真的来买咖啡的,竹鹿的笑容会更加真诚一些,所以谢忱现在只要看看竹鹿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要不要泡咖啡了。
“尤其是对小孩。”感慨之余,谢忱也是真心觉得竹鹿是个很神奇的人,“今天有个小孩是小区里出了名的闹腾,可一进我们店里,顿时安静地像个洋娃娃;以及刚刚闹腾着要揍妈的熊孩子,被你拉住后,连声都不敢出。”
谢忱好奇道:“我看你也没做什么,怎么让熊孩子变乖的?”
竹鹿没想到谢忱爱屋及乌的偏心,原来也能看出来她是好心想要替那位女士拦一拦小孩的攻击。
承他这份好意,她也不该藏着掖着,但……怎么说呢?
竹鹿将泡好的咖啡端给谢忱,认真道:“我小时候和很多小朋友住在一块儿,所以比较清楚大人做出什么样的表情,会让小朋友立马变乖。”
谢忱接咖啡的手一顿。
竹鹿的描述并不像是指幼儿园,所以会是孤儿院吗?所以才那么会察言观色?
咖啡冒着腾腾的热气,谢忱的指尖却微微泛凉。
他抬眸——对上竹鹿期待满满的大眼睛。
手中的勺子啪嗒滑落,晃悠着靠在暖和的咖啡里,优哉游哉地嘲笑谢忱的一惊一乍。
谢忱失笑,指尖贴在杯壁汲取暖意。
“知道你泡的咖啡,为什么味道怪怪的吗?”
“嗯?”竹鹿期待的眼神顿时变为探求真相的求知欲,“你知道了?”
“嗯。”谢忱指了指竹鹿手边的方糖,“因为你每次泡完咖啡都喜欢舀两勺糖。”
“……”竹鹿不解,“可是不放糖的咖啡,真的好苦。”
谢忱笑笑:“每一种味道都有它存在的意义,你觉得不好喝的,也许正是别人的心头之好。你以为的好,也许就是别人口中的怪。”
“嗷……”谢忱说的是咖啡,竹鹿却想到了傅停川。
从什么时候起,傅停川说的就是不容更改的金科铁律呢?
竹鹿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在自己一次一次的意见都被驳回,并被告知这些都不重要后。
傅停川的话,就成了为她必须执行的金科铁律。
包括咖啡必须加糖这件事。
“这可真是一个坏习惯。”竹鹿反省,“我会改掉的。”
谢忱看着竹鹿言之凿凿的认真模样,不由失笑。
他举起咖啡杯,一饮而尽。
“诶……”竹鹿来不及阻止,“你应该也不爱喝太甜的咖啡吧?”
“嗯。”谢忱并没有否认。
“那……还喝完啊?”竹鹿更是不解。
“我刚刚批评你了。”谢忱也认真回答,“作为批评一个认真工作的员工的代价,这杯咖啡就算是放了泻药,我也会喝的。”
“……”竹鹿盯着谢忱不容作假的模样,不由失笑,“其实你那样一点都不像批评。”
尤其是和傅停川比起来,谢忱的批评顶多算是一场短促的太阳雨,带来的更多是豁然开朗的天晴气朗。
“那我扣你工资?”
“……我现在觉得你一点都不是老好人了。”
“其实我只是在开玩笑。”
“其实我也只是在开玩笑。”
“……”
两人相视一笑。
一个藏着心意,一个解了禁锢。
像澎湃的暴雨融入跳崖的瀑布,燃烧的陨石坠入沉默的冰川,尖锐的呐喊没入亢奋的乐章。
气氛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