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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我老刘家是自愿养蛊的 ...

  •   相传太古时期,炎帝女精卫溺亡东海,化形为鸟,衔石填海。时过境迁,海枯石烂,浪潮褪去,残余石子受其亡故身躯的浸润,生出灵识,后流落人间,传道授业。

      他们学派纷杂,教义各有不同,名称众多,世人难以尽数知晓,便以“诸子百家”称之。

      而在诸子之中,又有三家最为鼎盛:儒家,桃李天下,有教无类;道家,自然无为,齐物守一;墨家,兼爱非攻,侠义天下。此三家观念得民心、顺民意,故而得万人供奉,其创始者也得以升格称圣,并称为“三贤”。

      当然,不可否认,百家争鸣的绚烂时代中,每一家的思考都堪称瑰宝。除却此三家外,法家、兵家则在庙堂之高大放异彩,如当朝丞相李斯便是法家中人。于嬴政而言,更为熟知的学派也正是这二者。

      然而,直到今日之前,嬴政一直认为这百家中的大部分已经随着周的终结而消散——他悬在天际的龙眸并未捕捉到除却法、兵之外的百家踪迹。

      “......继续。”他稍稍提起了些许兴趣。

      “如始皇陛下所知,诸子百家身负神性,各自以自己的方式解释着天地万物。陛下此时所尊为法家,敢问法家对此世做何解?”

      嬴政熟读法家典籍,此刻自然娓娓道来:“法家始祖李悝曾于《法经》中以绳喻之,认为所谓时间便如一条无限延申的绳索,各时各人,各司其职。互无交集,彼此独立。”

      时至汉朝,诸多法家籍册已经散佚,刘彻也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完备的法家言论。令他讶异的是,尽管汉朝尊道为正统,当他听到法家的推断后,心中仍是觉得格外亲切。

      “此言亦有道理,不过,始皇陛下亦可听一听三贤之仙的老子之论。”

      嬴政颔首,以示洗耳恭听。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何解。”

      “始皇的大秦是如何存在的呢?正如陛下是大秦的根,秦的万物都在陛下身躯上生长,这个世界也是如此。我们是前后相连的时代,但我们也是同一根巨木身上蔓延出的枝丫。秦是先长出的枝条,当高祖改秦定汉时,名为汉的枝条也就从树干中长出。”

      “如今吾依照先哲所言通过树干,来到了陛下面前,便是最好的证据。”

      嬴政了然,但又觉此言单薄:“以你之言,也只解释了前二句。‘三生万物’,又代表了何物。”

      “始皇帝敏锐,然而遗憾至极,仙人留下此言后便飞升离去,其中含义只得由我等自行参悟。汉家代代解读,及至日前,也仅得前二句的奥妙。”

      “微言大义,道家老子不坠贤名。”嬴政并不作恼,就当下的情况而言,前两句也就足够了,“既然如此,汉帝所求为何?”

      刘彻拱手施礼,道:“汉朝想在大秦事端尘埃落定后,请始皇帝派出一批人马,前往民间寻找诸子百家——尤其是其余二位贤者的下落。道家一家之言便助两朝相遇破局,其余百家中,难道便不会有类似的珍贵想法吗?吾朝以为不能不加以注意,以规避来日的祸患。”

      “此事即刻便可提上日程,不必以后。汉家为后世,可有线索提供?”

      “诸子百家记载寥寥,三贤更是在动荡之时方才现身。始皇见谅,吾也仅能提供两位大贤的名称,了作线索。”

      就连嬴政自己都不能在秦地中探索得百家踪迹,后世人能在天灾人祸中将这两个名字已是十分不易,更显出那二者名望之远。嬴政更确定几分寻到二人的决心:“武帝说吧。”

      “贤者之圣,孔子;贤者之人,墨子。此二人分别为儒、墨所供奉,均有学子散布民间,或可凭此寻之。”

      二人谈及此处,都很满意于对方的上道,可惜大事上的投契并不能削减彼此气场上的打架,故而将该谈的谈尽后,彼此客气了几句便无甚留恋地彼此拜别。

      走到殿门时,刘彻突然回头:“说来,我很好奇,秦子民们与孽兽的关系,除你之外,这大秦还有第二人知晓吗?”

      嬴政沉然不语。

      刘彻了然一笑:“还真是辛苦。”随后跨出门去。

      见自家陛下出了殿门,张汤即刻迎上。蒙毅向武帝陛下躬身行礼,踟蹰片刻后再次抱拳致歉先前在殿中的无礼。刘彻对这种忠心耿耿的臣子一贯印象不错,所以很是大度地摆摆手将前事揭过。

      蒙毅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行礼告别后便忙不迭跑回了殿内。

      “陛下,大事已成吗?”待蒙毅走远,张汤方才发问。

      “哪有那么容易?现在么,充其量是一只脚终于迈出去了。”刘彻摇摇头,伸了个懒腰,招招手唤来彩绸马,“哎——下次我不要来出使了,板板正正站着太累,你不知道那个始皇帝......”

      他原想吐槽,又想起秦地中所有声音在秦皇耳中都无所遁形,故而又将词语吞了回去。

      “再坚持一次吧,陛下。”张汤重又化形为他腰间匕首,宽慰道,“秦地决战只在明日,陛下可是‘世上唯一可驱使那两把利刃’之人,陛下不来,又有何人可来呢。”

      刘彻一愣,万万没想到张汤居然听到了他在别家皇帝面前孔雀开屏的话,还反拿出来调侃他,耳根一时红了几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自己吹牛是一回事,被别人复读一遍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虽说此人负有做天子匕刃犬马的职责,必定忠心耿耿,但这种只要皇帝不自己动手屏蔽就能听皇帝所听,看皇帝所看的职能也太讨厌了!

      “......张汤。”刘彻的语气隐隐有几分咬牙切齿,“我要把你从秦的天顶上扔下去......”

      “还是不要如此吧陛下,汉律三十八条明令禁止高空抛物。”

      “张汤!”

      咸阳殿内,蒙毅正跪地听令。

      “蒙毅,你有多久未见过你的兄长了。”

      蒙毅一愣,旋即激动起来:“陛下,难道......”

      嬴政略作抬首,蒙毅立即安静下来。

      “该有一个结果了。”嬴政像是自言自语,但蒙毅不敢错过王上的任何一个字,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明日,将长城的烽火尽数点燃吧。”

      蒙毅又喜又惊,能再见到兄长自然很好,可、可长城的本体......乃是陛下的双臂啊!

      “陛下,此举势必要伤及陛下千金之体,之后修复又要耗费您宝贵的力量......”蒙毅痛心不已,他并非怯战者,可当他察觉明日便要向他们头顶那片恒久的黑暗宣战时,他竟也产生了惴惴之情,“陛下当真决定好了吗?是否——是否需要召集丞相他们商议?”

      “此事无需二议。”嬴政声音重上几分,“去办吧,战役结束前不必回来。走前先去告诉丞相,朕令他主办寻找诸子百家的事宜,丞相会明白该如何做。”

      蒙毅只得道是,转身步入巨木在殿内留下的阴影中。其实他心头也短暂掠过一个念头,想要提醒王上注意安全,抑或是痛惜王上的辛苦——但只片刻的功夫,这个念头便被蒙毅自己遗忘了。

      那是皇帝,大秦的神明,不是他一个臣子可以去同情担忧的。

      他的任务,只有执行命令罢了。

      大殿里再度安静下来。

      其实这里的大部分时候都是安静的。皇帝身边不需要太多嘈杂的声音,嬴政仿佛不会疲劳,精力无穷,可以一刻不停地在高台上处理数不尽的事务。

      但是,在最终的时刻即将到来前,他忽而很想真正的安静一次——暂时将那些计划的筹措、官员的裁撤赏罚,乃至于什么生死存亡都暂时放一放,然后久违地看一看自己的模样。

      时间实在太紧。他看向自己的左手,藏在宽袖之后,实质已退化成树枝的模样,逐渐枯萎下去。

      没有时间了。

      分明已经过去千年,但往昔犹如昨日。昔年六国王室昏聩无能,霸占着九鼎赋予的神格却连给予百姓立足之地都难以做到。百姓渴望统一,渴望一个可以让他们安心站立的土地。他利用这个愿望,但他与那些光会满口说着漂亮话的人不同,他切实拥有完成这个愿望的能力。

      于是一棵巨木自虚浮此世的中心诞生,以不可撼动的浩大姿态向外蔓延出自己的枝条,将那个空泛的,分裂的世界紧紧联系到了一起。他是这个世界的根,是人心呼唤出的根。

      但是现在根快要枯萎了。

      从前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翻云覆雨,哪里的粮食该成熟,他便赋予神力:哪里的大地不够稳固,他就添上枝条,真正的生杀允夺,一念之间。

      当然了,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没什么为国为民的心思,打从一开始他现身在此方世界就不是出于为老百姓谋福祉的目的,只是万人之上的至尊位置对他有天生的吸引力,他喜欢收集,于是便将整个世界收入囊中。

      这个收藏品他还算喜欢,因此也不想太轻易的放任它破碎。最重要的是——

      天上的那只玄鸟,他也很有兴趣纳入收藏。

      那么,就看看这个大秦等待了一千四百年的机会,最终能不能为他摘下黑夜的权柄吧。

      汉宫此刻却并没有战前的紧张抑或豪放感。

      来往宫人行色匆匆,深深埋下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面上是被未央宫升腾的水汽蒸出的薄汗,哪怕擦了也会很快再次渗出。

      汉朝的温度一直不低,但如今日未央宫中这般酷热也是少见。只是谁又能多说什么?那位素日里总是温和笑着的,武帝陛下的孩子——那位孝昭皇帝,要不好了啊。

      刘彻回来后听到这个消息,极为冷静地吩咐了张汤去向高祖他们复命,自己则快步赶去刘弗陵的寝殿,沉默着坐到那个孩子身边。

      诚然,这是因为他关爱他的孩子,但只是关爱还不足以把孩子放到国事之前。只是他必须在这里。

      刘弗陵已经被自己的火炙烤得神思混沌。他半身的血肉已经被吞吃殆尽,裸露在外的肋骨间,带有黑色纹路的洁白蝴蝶落在骨骼上。昭帝陛下睁开眼,一只眼眶已经中已经空了,蝶翼一闪而过。

      他看见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父亲此刻正在身侧,没忍住闷笑了一声,惊得满腔蝴蝶扑翼飞舞,结果痛得不住咳嗽起来。

      “弗陵。”刘彻轻唤道,指尖火焰缭绕,贴近那一腔造孽的蛊虫,威迫它们安静下来。

      刘弗陵这才缓下来,这次他不再笑了,只是很安静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阿父,我是不是快要到头了?”

      “......嗯。”

      其实原本也可以再吊几时的。但是秦汉皆在急转弯的历史岔路口,明日刘彻又要前往秦地,此一去便不知何时战争会结束了。若在这个期间昭帝为蛊虫吞噬,太阳权柄便会被天外的存在夺取。汉朝有机会以最小的代价得到完整的太阳,所以他们绝不会冒哪怕一丝风险。

      蛊虫,蛊虫。与高祖成神之日起一并留在汉皇血脉中的诅咒。

      “上次我来看你时,尚且只是双腿而已。怎么我才去秦地一日,便恶化成这样了?”

      刘弗陵疲惫一笑:“临淮地震,我命人带我前去救灾......然后就变成这般了。”

      “都这幅样子了,还惦记呢?”

      刘彻说归说,却是难得动作轻柔地抚了抚孩子的脑袋。

      “可能......能做这些事,我很高兴吧。”刘弗陵知道这代表父亲赞许自己的行为,心情轻快起来,“我总觉得自己压抑了很久,自诞生以后就有这种感觉了。现在能亲自上手,按自己的想法做一些决策,我是真的很满足。”

      “好啦,你就是天生劳碌命。”刘彻垂下眼,“真可惜,你们都见不到我往后的英姿了。”

      “是啦,如果真要说的话......”刘弗陵想勾起唇,但又怕惊扰了蛊虫,所以只是轻声与刘彻搭话:“唯一的遗憾,大约也就是这个了吧。”

      “阿父,该动手了,高祖他们还等你过去呢。”

      于是刘彻沉默着站起来,朝他的孩子伸出手,将他与蛊虫一起抱进怀中。

      灿金的火焰霎时升起,蝴蝶惊慌逃窜,却被火焰尽数攥紧碾碎。刘弗陵的身躯与之一同消散,在那明艳灿烂的火光中,一个模糊的身影走向他。

      刘弗陵瞪大了仅剩的一只眼睛。

      那人——那人——没有暗红的眼,也不梳张扬的马尾,满头银发,穿着一身黑红交叠的龙袍走向他。

      那人抚了抚他的脑袋,笑言:“此子类朕。”

      啊。

      父亲,我是见过你往后的模样的啊。

      刘弗陵闭上眼,想,这真是很好的一生啊。

      ......

      现在寝居中只剩下刘彻一人了。

      昭帝所化的权柄本源如他本人,泛出温和的光华。

      刘彻看着那颗小小的光团,忍不住发起呆来想:被留下的人该是什么感觉呢?纵然现在他为烧死自己的孩子而有细碎的悲伤,但即将收拢一部分权力的喜悦显然也无半分虚假。

      宫外响起叩门声,大抵是来催他即刻动身去议事的。

      他长叹一声,将属于孩子的那部分权柄尽数吞下。

      留给他们这种人伤怀的机会和情感,总是不多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我老刘家是自愿养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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