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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   早晨,维斯康蒂下楼的时候,卡妙已坐在餐桌上等他。早餐简单而可口,新焙的面包、切成片的火腿,鸡蛋、蔬菜沙拉和牛奶。卡妙一边看着早晨的报纸一边喝着杯子里的咖啡。
      “早,卡妙。”
      “早上好,维斯康蒂先生。”
      维斯康蒂在他的位子上坐下,看着餐盘的东西不禁微笑起来。很久以前,他也曾在早晨起床后意外地发现原本懒惰的某人已为他准备下丰盛的早餐,然后一家人坐在一起……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已经快记不起来了。
      “昨天,谢谢你。”
      “?”维斯康蒂询问着看向卡妙,他不记得昨天自己干了什么值得感谢的事,倒是自己应该感谢卡妙的收留。
      “昨天,你没有打断我。”
      “哦,那时你还是察觉到了。对不起……不过没有人会冒失地打扰那么温馨的场面的。”
      “不是每个人都会像您一样想。”卡妙微笑了一下,旋即消失,“我的弟弟冰河就喜欢扮演打扰者的角色。”
      维斯康蒂也笑了,“孩子们总是这样。那些……是您的家人么?”
      “是的。不过除了我和艾尔,其他人都过世了。”卡妙淡淡地笑着说,仿佛谈论天气一样淡然。
      “我很抱歉。”维斯康蒂低下头假装切着盘里的面包。
      “你今天就要离开吗,卡妙先生?”
      “是的,一周的假期已经结束,我得回去工作。”
      “什么时间的飞机?”
      “今天晚上……怎么了?”
      “不……没什么……只是……”维斯康蒂不知为什么心里一片混乱,他索性丢开刀叉,“只是我以后的伙食怎么办呢?”
      卡妙也笑了,那笑泡一点一点从那冰蓝色海洋的深处冒出来,然后在海面上破开。
      “开玩笑的,卡妙先生。这段时间承蒙你照顾。这一周,跟你在一起……很特别,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维斯康蒂表情严肃地看着卡妙,“以后,我们还会见面吗?”
      卡妙避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窗外光秃秃的花枝上,两只鸟儿正在唱歌。
      “即便是亲人也终有分开的一天。维斯康蒂先生,我无法给你任何承诺。”
      维斯康蒂点点头,掩饰他的失望,“我只是希望,有一天,我能和你一起去游览以前我说过的那些地方,去比利牛斯山、去亚马逊、撒哈拉、肯尼亚……还有,雅典……”
      “……我很抱歉,维斯康蒂先生……和你在一起的这几天我很快乐,但是……我必须要走了……”
      “是的,你必须要走了。”
      “就在今晚。”
      “今晚。”
      “但是在离开之前我还得去个地方。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哪里?”
      卡妙的目光随着思绪一起飘开。
      “我想,去看看冰河。”

      冰河·安格尔的墓碑静静地立在一片残破的碑林中间,这是一块免费的墓地,是政府用来收容那些流浪者无名氏以及一些早夭的婴孩的最后的场所。这里荒凉而阴冷,坟墓杂乱无章,大多数被野草吞没。但冰河的墓很整洁。卡妙弯下腰,温柔地将墓碑上的尘土拭去。
      他们没有带花。
      卡妙说男孩子不需要这些东西。“而且,”他说:“冰河不希望看到这些美丽的东西凋零。”
      “你为什么……?”维斯康蒂看着这片荒凉的无人照管的墓地皱了眉头,据说,卡妙很爱他的这个弟弟。
      “你是说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卡妙昂起下巴看着远方,“因为当时我们已经花完了最后一里拉。”
      “冰河,他是死在我的怀里的。”
      “欸?”
      “就在我们当时栖身的破房子里。那个时候,除了债务父母什么都没有留给我们。我卖了房子,把冰河送进福利院,然后去打工赚钱……”
      三个月后,当卡妙再次见到冰河的时候,他已经非常虚弱了。
      “我想回家,卡妙。”他忘不了冰河那消瘦的脸上明亮得出奇的眼睛。
      他们一起回到了那个临时租用的阴冷的地下室,顺便把艾尔扎克也接回了家。两个孩子都饥肠辘辘,可家里连一点面包渣都没有。卡妙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出去。
      “您说对我的头发感兴趣,您愿意出多少钱?”
      刚满十八岁的卡妙眉清目秀,有一头长过肩的火红头发,曾令学校里的女同学为之疯狂。
      理发店的老板微笑着看着他,数出几枚硬币,“就这么些,不愿意您可以找别人,先生。”
      卡妙咬了一下嘴唇,将硬币放进口袋。
      血色的头发一缕一缕落下,从此卡妙再也没有留过长发。
      他还记得,那个初冬的傍晚,暮色已经开始降临,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天气很冷,因此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对面的音像店飘过来一首忧伤的曲子。不久前,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米罗曾经独自一人打着拍子唱给他听:
      “I follow you steps in the snow
      The traces disappear……”
      他用所有的钱买了一顿不算丰盛的晚餐。
      但是,当他回到他们身边时,冰河已经睡着了,再也没能醒过来。
      冰河患的是急性肺炎。艾尔扎克一言不发地大口咀嚼着卡妙带回来的东西,把他和冰河的份儿一扫而光。而后,似乎突然之间爆发的,他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卡妙静静地坐着,没有哭,只是抱着冰河愈来愈冷的身体,听着房东对艾尔扎克弄出的巨大噪音的责骂声。
      第二天,卡妙将冰河埋在教堂外的免费墓地里,然后借了高利贷,将艾尔扎克送进了昂贵的私立中学。

      “我不该将冰河留在福利院,他从小就体弱多病。”卡妙低头看着一尘不染的碑石,说。
      “……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维斯康蒂沉默了一阵后突然说:“不过我是生病的那个。”他抬头看着卡妙,感觉到墨镜背后那双眼睛探寻的目光,“那件事发生在我们被收养前,在贫民窟我病得很重,是我的兄弟救了我……我想他一定受了很多委屈,但我当时晕过去了,所以什么都不知道。”他苦笑着摇摇头,兄弟相依为命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他和卡妙的经历如此相似,所以卡妙的经历才能如此频繁地触动他内心被尘封了的温柔的弦。
      “Same old song
      Just a drop of water in an endless sea
      All we do crumbles to the ground
      Though we refuse to see
      Dust in the wind
      All we are is dust in the wind.”

      从墓园出来,他们并肩在宽敞的大街上走着。冬天快要到了,但法国南部的阳光温暖依旧。
      “那么现在,您没有想过要再买一块新的墓地?”
      “有这个必要么,维斯康蒂先生?财富或者宽敞的居室只对活着的人才有用,它们不会帮助死去的灵魂升入天堂。人死之后,灰飞烟灭,灵魂飘散,他们的遗体如何埋葬,葬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所谓死后的荣耀,不过是活着的人满足自己虚荣心的需要或是精神的慰藉罢了。您看看躺在墓地里的那些可怜的人,还有那些孩子,”他抬手想墓园遥遥一指,“维斯康蒂先生,如果在他们生前,能够多给予他们一点物质或精神的帮助,他们也许就不会这么快离开……”
      维斯康蒂默然,他很想反驳卡妙的话,但却发现他说的都是事实,冰冷而血淋淋的事实总是让人难以接受,他想起自己最尊敬的养父曾经对死去的爱人令人感动的执着,这番话他听起来就更加刺耳。
      “那么卡妙先生一定帮助过很多无助的人了?”
      “没有。”卡妙出乎意料地否认,“我得先养活自己和我的亲人。”
      “用您的股票?”维斯康蒂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卡妙墨镜后的眼睛迎上维斯康蒂的目光,“对。”他说。
      “卡妙先生,”维斯康蒂突然正色对他说:“这段时间以来,您教会我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刚才,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而这个念头愈来愈强烈,使我不得不向您倾吐。我有一个请求,卡妙先生,也许您认为我的请求很唐突,但是请听我把话说完。您说过您有双子集团的股票,而我因为不得不做的理由希望能够拥有双子的一点股票,哪怕只有几千股也好。这只是一个老人的心愿。这个理由我可以讲给您听,但它并非一两句话可以说清楚的。我希望能和您一起去旅行,在旅途中我会把这一切都讲给你听。这些回忆是我内心最珍贵的东西,可是您让我产生了倾诉的欲望。请您试着换一个角度,从我的角度来看,您就会认为我的请求是无法拒绝的。卡妙先生,双子的股票正在疯狂大跌,我不在乎那些不为人知的内幕和双子的未来,我愿用最高点时的价格买下。您可以有更多钱去养活家人和做慈善事业。卡妙先生,希望您能考虑……”
      “不。”
      “……”
      “我不会卖出一张股票。”
      维斯康蒂微微笑了起来,“我知道。卡妙先生,……”他看着远方的地平线,“我只是希望,能和您这样的人一起去回顾那些逝去的珍贵的记忆……也许这只是一个借口,一个……希望向您倾诉的借口,如果……您最终的决定还是拒绝,那么我也无话可说……”
      他们走到了教堂广场前的大道上,这日人声鼎沸,小贩们纷纷卖弄着他们的手工艺品,行人或驻足观看或行色匆匆。
      “维斯康蒂先生,每一只蝴蝶都有它的故事,但大自然不会为任何一只改变。”
      维斯康蒂叹了一口气,“那么您决定的事,也没有任何改变的余地了?”
      卡妙低下头,“对不起,维斯康蒂先生,我必须在今晚离开。”
      “好吧,卡妙。”维斯康蒂突然换上愉快的口气,“忘了刚才我所说的那一切吧。我希望在将来的日子里,你记起一个叫加隆·维斯康蒂的人时只有快乐的回忆。”
      “Memories of you are passing by
      It seems to me like yesterday
      I think you knew I couldn’t stay.”
      他们一路走回去,经过商店时,维斯康蒂去买了很多食物。
      晚餐时分,卡妙将他的随身小旅行箱放在餐桌的一侧,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
      “这是房子和车的钥匙,车的租金我已经付过了,记得离开时把它还回车行。”
      “谢谢。”厨房的门被踢开,系着围裙端着两盘牛排的维斯康蒂出现在门口。
      卡妙愣住了。
      “哦,”他吃惊地说:“我不知道你还会做饭。”
      “只会做这个,”他小心地将盘子放在餐桌上,“尝尝。我的兄弟最喜欢我的手艺。”
      卡妙围上餐巾在椅子上坐下,“你的电话一直在响。”
      维斯康蒂惊出一身汗,他竟然将手机留在了卧室。
      “我去看看,你快吃吧,别误了航班。”

      手机上有七八个未接电话,全是阿布罗狄的。
      “得手了吗,我的主人?”
      “没有。”
      “那,为什么不干掉他,今晚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
      “要不要我来做,我们刚查到他的航班……”
      ……
      撒加·维斯康蒂在黑暗里又坐了好长时间才下楼去。卡妙已经在等他了。
      “我该走了。”
      “祝你好运。”他把卡妙送到门口,突然给了他一个拥抱,“保重。”
      过了一会儿他才感觉到卡妙的回应,“你也是,维斯康蒂先生。”
      月亮从云的后面露出来,卡妙孤独的身影穿过花园里青石铺成的小径向门口走去。
      “卡妙,……”维斯康蒂突然叫住他。
      他的身影慢慢转过来。
      “我们,是朋友了吗?”
      “当然。”
      “Snow dances with the wind
      I wish
      I could be with you again……”
      偌大的房子突然变得空旷冷清。维斯康蒂上楼走进卡妙的房间,顺手打开旧式唱片机,那首他们都很熟悉的曲子顿时充满了整个空间。
      “Walking through a winter night
      Counting the stars
      And passing time……”
      深蓝的夜幕,一架银色的大鸟化作一颗流星飞向遥远的天际。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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