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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清晨,维斯康蒂被一阵引擎声吵醒。他睁开眼睛,窗外鸟儿站在枝头鸣叫,溪水撞击在岩石上哗哗作响。金色的阳光从半支起来的窗户和墙壁缝隙中一束束射进来。空气里还带着潮湿的气息。
      他坐起来活动一下酸痛的肢体。早点已摆在餐桌上,卡妙却不在。卡妙不在了?
      卡妙不在了!
      他彻底清醒过来:卡妙不在了!
      一张便签贴在桌子上:食物在柜子里,两天后回来接你!
      他皱起眉头,一手撑起木窗:不远处,黑色的越野车沿着雨后的山路小心地滑行,太阳照在流线的车体上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想也未想,他冲了出去,在开阔布满乱石的山坡上向那颗黑色的流星追过去。
      “卡妙!”他大喊。山风从峡谷中迎面吹来,他的长发在身后凌乱地飞舞,身上单薄的睡衣鼓满了空气,像御风的翅膀。
      牧马人越来越快,他眼睁睁看着距离越来越远,心中却没有放弃,仿佛前面那辆加速离开的越野车是他唯一的希望,拼尽一切也要抓住的希望。他不去管身体已变得冰冷,只是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矫健地在乱石中穿梭。
      “卡妙!”他大喊,声音在清晨的山谷回荡。一行白鸟扑棱着翅膀直冲云霄。
      越野车停了下来,卡妙从后视镜中看到了他。
      “你疯了!”卡妙黑色镜片上两道修眉皱了起来。
      他只是温柔地微笑,“请带我一起走。”
      “维斯康蒂先生,我是去蝴蝶谷,不是回城里。”
      “我知道。”他深沉的蓝眼睛专注地看着卡妙,“请带我一起去,好吗?”停了一下他又补上一句:“我可以帮你搬箱子。”
      “维斯康蒂先生,这不是一趟惊险有趣的旅行,相反是非常艰苦而枯燥的工作,它和你的经历你的生活不是一回事,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壮丽。”卡妙不得不耐心给他解释,劝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知道。”维斯康蒂依然这样回答:“你说过,世界并不是由惊险和壮丽组成的。请相信,卡妙,我对你的小蝴蝶们非常感兴趣,只是希望有幸能与你一起目睹它们原始的美丽。”
      “……”
      卡妙仰着头似乎在思索,但维斯康蒂知道,那墨镜下锐利的浅蓝色眼睛一定在审视他,要看到他的心里,只是单纯的猎奇,还是真的准备好了。
      副驾驶的门缓缓打开了。卡妙将自己备用的衣服拿给他换上。
      “谢谢。”他看着看卡妙的眼睛,真诚地说。
      “Take me to the magic of the moment
      On a glory night
      Where the children of tomorrow dream away
      In the wind of change.”

      牧马人停在公路的一侧。离开公路一段距离,卡妙正伏在一座白房子前的邮箱上专注地写着什么。
      天很低,云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翻起白色的浪花,笔直的公路沿着山坡一直通到太阳升起的地方。两侧平坦的农田,连到天边山峦下的金黄,收获的颜色。卡妙参差的额发被微风拂起,不安分地晃动着,红色在这个世界如此鲜艳而自然。
      维斯康蒂突然觉得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惆怅。多年前的都灵,也是这样晴朗的秋天,葡萄总是酸的,酒也老是有去不掉的涩味。那座伫立在北边山坡上的白房子,老头儿总是管它叫“天使之城”。那些个平凡枯燥到无聊的日子里,也曾望着日出日落做着各种各样美好的梦。
      他低头看了一下手表和手机,依旧没有任何信号。
      卡妙已经回来了。
      “没想到这样偏远的地方也有邮箱。”维斯康蒂故意这样说。
      卡妙发动引擎,“只要有人的地方……”
      “你这句话听上去像广告词,喂,你不会是他们的代言人吧?”
      “……”
      “是寄给亲友的明信片?”
      “不。是公函。”
      “来度假还要办公?你的老板一定很高兴有你这样的职员吧?”
      “……”
      “难不成……你是溜号出来的?”
      “……”
      “哦。”
      “Another thousand years seems so long
      I’m just a passenger
      And the ride has just begun……”

      蝴蝶谷的夜晚正如卡妙所说,只是枯燥无聊的等待。他们挑了一块相对空旷的地方打开笼箱,又竖起一块白布,在布的一侧点燃一盏蓝色的 灯,能够吸引其他的蝴蝶,在卡妙事先放在那里的纸张和枯枝上产卵。光线很暗,他们几乎不能阅读什么来消磨时间。秋天山间的夜晚已经很冷,但为了保护蝴蝶他们不能生火,事前没有准备的维斯康蒂冻得手脚发冷,倒是看上去衣衫单薄的卡妙似乎很享受这寒冷夜晚的安静。
      他安静得有些过分!维斯康蒂看着他的同伴想,卡妙的侧脸线条清晰地勾勒在黛蓝色的夜幕里,他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的手背上,头上是王冠的钻石一样的繁星。有时他能保持同一姿势很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抑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单纯地发呆,——理所当然地,把他的同伴当空气。维斯康蒂笑笑,是自己要求来的,因此谁也不能怪。他把目光转向黑魆魆的树丛,天气虽然又冷又湿,却还有大量蚊虫围绕着他们,他想这黑不见指的树丛中一定隐藏了不少嗜血的动物。在这样隐秘的场所,那黑暗中无数双饥渴的眼睛的主人一定会让送上门的猎物彻底回归自然。而人,有时候就是这个过程中迈出第一步的关键因素。
      卡妙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递过来一只精致的小瓶子。
      “我以为你没有带呢。”维斯康蒂笑道:“你不用吗?”
      “昆虫对气味很敏感。”卡妙说。
      维斯康蒂把刚旋下的瓶盖重新拧紧,将小瓶子递回给卡妙。
      卡妙诧异地抬头。
      维斯康蒂微微一笑,“我希望能够亲近这些小生灵。”
      “……随你。”卡妙收起驱蚊水,维斯康蒂觉得他不再那么排斥自己了。
      “看!”他说。
      在灯光照射的布幔上出现了一个上下翻飞的黑色影子,接着又出现了第二只。
      “会是什么蝶?看得出吗?”
      “嘘。”卡妙坐着没动,只是着迷地看着那一幕安静的皮影戏。
      “Here I am
      Will you send me an angle
      Here I am
      In the land of the morning star.”

      夜深了。
      维斯康蒂打开手电筒,小心地看着这些即将羽化的蛹,它们挂在枝头或是半埋在浅土里,一动不动。
      “它们会在这几天里羽化吗?”
      卡妙点点头。
      远处布幔上无声的舞剧还在上演,大大小小上下飞舞的影子热闹非凡。但光线太暗,他们又不能靠近,几乎无法分辨它们的颜色。
      “你能看出哪一只先出来吗?”
      卡妙伏在箱笼上仔细观察。维斯康蒂看到了他红色发丝下白皙的脖颈。
      “这只。”他指着一截枯树枝上的大蛹说,又看了看另外一箱,用指尖碰了一下角落里的一只灰茧说:“还有这只。”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卡妙摇摇头,维斯康蒂第一次看到他浅蓝色的眼睛里盛满了笑意,像一个独得一块大蛋糕的孩子。
      “那么这两只哪一只会先出来呢?你猜得到吗?”
      卡妙摇摇头。
      “那好。我们来打个赌。”维斯康蒂高兴地说:“这一箱是我的,这一箱是你的。谁的先变成蝴蝶,就算谁赢。等办完这里的事后,输的要请赢的喝一杯,怎么样?”
      卡妙无奈地耸耸肩,没有表示反对。
      过了午夜,困意自然地袭来。但是在这样寒冷的夜晚,维斯康蒂明白他不能睡着,只能抱膝蜷缩在箱子的一侧,回想着这几天来发生的一切。如果不是为了那件事,自己又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在一周前是无法预料到的,自己的作为已偏离了一贯的作风。
      有什么东西抵在他后背上,维斯康蒂几乎是本能地跳了起来,睡意全无。
      “睡一会儿吧。”卡妙递给他一个睡袋,“羽化开始我会叫醒你。”
      维斯康蒂呼出一口气,“对不起,”他说:“在这里总让人想到些可怕的东西。”
      “宁静的自然并不可怕,恐怖的东西来源于人心。”
      “……”
      卡妙又将墨镜戴上了,维斯康蒂看不透他说这句话的表情。

      尽管嘴上一再推辞,维斯康蒂还是拗不过自然的召唤睡了过去。不过,与其说睡,不如说是在睡与醒之间沉浮,多年来的习惯使他在睡眠中也能保持清醒。在这种朦胧中他感到有人在推他。
      他睁开眼睛,“啊,我睡着了吗?”
      “嘘。”卡妙压低声音兴奋地指着那只干蛹说:“看!”
      借着微光,维斯康蒂看到蛹背上裂开了一道缝隙,“啊!”他高兴地喊:“这一箱是我的!”
      卡妙一愣。
      “我赢了!”维斯康蒂说,带着孩子样的兴奋。
      他们把箱子上搬到开阔一点的地方,然后一起伏在箱子上,头对着头挤在一起看那只小生灵为化蝶而努力。冷漠和疏远,在这一刻都被他们忘记了。他们仿佛回到了天真的孩童年代,这一点,维斯康蒂在很多天后才意识到。
      小家伙很努力,很快灰白色的后背就从裂缝里鼓了出来,然后是毛茸茸的脑袋。两只大大的复眼打量了一下这个世界,这里与它沉睡之前已经大不一样。它的两只前脚用力地蹬住蛹皮,湿漉漉的翅膀和肥胖的腹部努力地向外隆着,中足已经出来了。蛹的后半部分呈现出透明状。
      维斯康蒂注视着这个小神灵,就好像生命刚刚降临一样,他的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虔诚。
      “要出来了。”卡妙在他耳边轻轻地说,热气拂在他的耳边酥酥痒痒。
      “嗯。”
      可就在这时,一阵山风突然吹了过来,卡妙赶紧盖上箱盖,可是已经晚了,这只出来一半的蝴蝶连同它的没来得及彻底脱下来的外衣一起被抛了起来,落到了箱子外面的草丛中。
      维斯康蒂跑过去,捡起了这只突遭不幸的小生命。小东西已经奄奄一息,在他手心里动了两下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一个美丽的生命在自己手中转瞬即逝,维斯康蒂第一次被生命的脆弱所震撼,他的心被紧紧地揪住,眼睛久久不能离开手中那团湿乎乎毛茸茸的东西。
      “它死了。”卡妙说,平静得像在说天气。
      维斯康蒂惊讶地发现,面对自己精心养育倾注满腔爱意的生命的逝去,卡妙没有半点忧伤和惋惜。
      “即便羽化成功,这些蝴蝶也会在几天之内陆续死去。”
      迟出的半月也已经向西方滑落,夜风拂着月光下卡妙的头发,维斯康蒂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其实比他身后的月光更冷。
      “The wind will blow into your face
      As the years pass you by……”
      “这是一只雌蝶。”卡妙说。
      黎明即将到来,另一只茧里的昆虫终于破茧而出了。这一次比较顺利,当东方地平线上音乐出现一条浅色的线时,湿漉漉的大蝴蝶展开了她皱皱的羽翼,然后在晨风里慢慢变得□□而有力,这是一只美丽的蝴蝶:一身波纹状的褐色天鹅绒华服,上部翅膀尖端有胭脂红斑点,四只大眼睛,宛如同心月牙,黑色、白色、红色和赭石色混在一起。
      维斯康蒂惊讶地望着那站在箱壁上骄傲地迎风舒展自己触角的美丽生灵,刚刚因为逝者产生的沮丧心情一扫而光。他有些好笑自己的孩子气,可是这一趟的确让他产生了全新的感受,曾经以为已经麻木的心重新产生了感动。
      当东方泛出第一道光线时,大蝴蝶在他们头顶盘旋几圈后飞走了,维斯康蒂一直目送她消失在森林的边缘。
      “听,生命的声音。”
      维斯康蒂学着卡妙的样子闭上眼睛,可他除了山风吹动树叶和秋虫的鸣叫外什么都没有听到。
      太阳升起来了,他能感觉到眼前的光明,在确定自己不会再从自然界搜罗到更多的声音后他睁开了眼睛。然而他看到了什么?这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
      朝阳染红了东方,无数只大大小小的蝴蝶从他们的箱笼中振翅飞出,在他们四周翩翩起舞。维斯康蒂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撼,他站起来,立即有新生的蝴蝶落在他的手上肩上他坐过的岩石上。晨光中这些白色的、黑色的、黄色的、褐色的美丽生灵像风中的花瓣一样上下翻飞,把他们包裹在其中。维斯康蒂从未有过与这些美好生命如此亲近过的经历,心里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感动。心无芥蒂,别无所求……
      “……它活着的每一天都在努力地把自己的美献给上帝,献给这个世界呀……”
      维斯康蒂现在不再觉得孩子的话是不可理喻的了。
      隔着晨光中的飞花,他看到卡妙在对他微笑,笑容清澈而无邪。
      “Like a flower that grows
      Life just wants you to know
      All the secrets of life
      It’s all written down in your lifelines
      It’s written down inside your he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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