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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逢春拂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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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洛师伯,此事颇为蹊跷,还望师伯三思。”
“仙尊万万不可啊,汀河本就孱弱,理昭院阴冷异常,他灵力低微如何受得住?”
江郁桑和张裁柳几乎同一时间开口,殿中众人目光纷纷投向二人,看得云枝清丽的眉眼细微抽动。
他们二人不知道洛凛的思量,不知者不罪,仗义执言也无可厚非。但这话一出,就相当于当场下洛凛的面子了。
果然不错所料,洛凛目光落在江郁桑二人身上片刻,又侧头望她,眼含骤风:这就是你教的好徒弟?
云枝:“……”
云枝正待开口打圆场,却没想到大殿正中跪在地上的江鹤亭率先道:“碧霄仙尊深明大义,在下自然相信仙尊一定会秉公处理。如此,我便于理昭院先行等候了。”
话毕,也不看江郁桑二人担忧至极的神情,江鹤亭强撑着身体慢慢站,对押送他的两名弟子道了句劳驾。
镇龙锁牢牢铐住他劲瘦苍白的手腕,行走间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封念眼中闪过一抹兴味,遥遥望了殿上的洛凛一眼,勾起一丝森冷的弧度。
洛凛面色平静,不躲不避,迎着封念几近冒犯的目光与他对视。
“魔修封念,罪大恶极,一同押入理昭院中,严加看管,三日后送上诛邪台。”
两道镇龙锁加身,若是寻常修士必然被压制得连移动都艰难无比,封念却走得气定神闲,衣袂若风。
反而显得他身后的弟子不像是在押送,更像是他的随从。
——
洛凛时常觉得玄清门中除了师兄慕非月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入得了眼。
他出身仙门世家,天资卓然,修行一道上向来顺风顺水,又天生带着几分傲气,总觉得万般皆下品,唯他第一流。
除了慕师兄可以比他稍微高一等。
洛凛六岁拜入玄清门,当时师尊乾清子座下仅慕非月和曲寒川两个徒弟。曲寒川常年外出不在师门,慕非月好不容易见到个活人,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自然对洛凛多加爱护。
慕非月为人谦和有礼,又端方文雅,一言一行直接就征服了小洛凛,将这位大师兄的话奉为圭臬。
山中无岁月,在洛凛十五岁那年,江鹤亭被乾清子收为徒弟,成了他的小师弟。洛凛虽然有些看不上江鹤亭那幅瘦瘦小小,弱不禁风的样子,但既然慕非月发话要好好照顾小师弟,他便也尽最大的努力对江鹤亭释放了善意。
尽管他总是冷着一张脸,哪怕正常说句话都仿佛带着点阴阳怪气。
江鹤亭刚上山那会儿也不怎么说话,和洛凛待在一起更是闷成一个锯嘴的葫芦,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一个人打坐、练剑,活得与世无争。
洛凛经常能见江鹤亭一身白衣蓝袍的弟子服盘坐在山崖上,山风猎猎,云开雾散间,一坐就是一天,矗在那里像一块望夫石。
他的小师弟于剑道之上颇有天赋,修练又刻苦至极,不爱招惹是非,与后来的云枝相比,可以说是非常乖巧好养了。
洛凛本以为江鹤亭与他是同一类人,天之骄子,天生就带着一身平等地看不起任何人的傲气,这才如此清冷孤绝。
直到后来相处日久,他才发现这位小师弟仅仅只是伪装的太过成熟完美,实则也是少年心性。
瑾光十年,江鹤亭夺得镜兰台榜首,逢春一剑,白衣拂雪,数年内风光无限。
在洛凛记忆里,江鹤亭也会在练剑时偷偷折下一枝开得正好的榴花放入房中、学着人间话本中所说的大侠一般练习花哨华丽的剑法,故意展示给旁人引起一片惊叹、下山游历时,与结识的新朋友互相推搡着对方踏入夜色秾艳的花巷。
他将人从欢声巧笑的花楼中拎出来时,问了一句:“这般胡闹,也不怕毁了道心?”
洛凛从来都是冷着张脸,哪怕是慕师兄在他少年时使尽浑身解数也没改变分毫,反而随着年岁增长,功底愈发深厚,看谁都冷若冰霜,不怒自威。
姑娘们察言观色,一路避开他们二人,生怕触了霉头。
江鹤亭跟在他身后,没带佩剑,正不疾不徐地扇着一把绘有大红花卉图案的折扇,面容平和,像是谁家的富贵公子。
“师兄不必生气,修道者,须见天地众生,花街柳巷亦是人间百态之一,自然不需避如洪水猛兽。”
洛凛理都没理他。
江鹤亭眨了下眼睛,手上动作微顿:“师兄?”
洛凛冷漠至极地抽出一张早已启用的传音符,见江鹤亭倏地睁大眼睛,还故意在他面前晃了晃,符纸摇曳生姿:“师尊你听见了吗?”
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自符纸彼端传出,平静温和,却让江鹤亭听得如鲠在喉,下意识捏了捏指节。
“阿鹤,近日修行似有松懈,回玄清门后来奉清殿寻为师。”
此话一出,江鹤亭啪地一声合了折扇,面容安详至极。
之后洛凛听闻江鹤亭被罚去扫了两个月的奉清殿,日日擦拭殿门前的牌匾,连殿中的扶拦和屋上瓦片都不能放过。
再见到江鹤亭时,似乎是那两个月与乾清子每日相处,由师尊亲自教导后,心性也收敛了许多。
洛凛以前稍微留心一二,还能窥见这位师弟的幼稚行为,自奉清殿出来后仿佛就真成了一代仙师,光风霁月。
再后来,乾清子羽化,慕非月接过掌门之令成为玄清门新任掌门,洛凛和几位师兄妹开始接手玄清各峰。
他们几人间相处逐渐减少,彼此之间也越发恭敬相待。
直至瑾光十七年司明城之祸,云枝闭关,江鹤亭差点身死道消,洛凛听闻这件事时险些没握住手里的卷轴。
卷轴的一端骨碌碌地滚落在地,发出清脆声响。
恰似后来在太黎山巅,江鹤亭一身血衣,握剑的手颤抖不已,再也支撑不了身躯时,霜星剑掉落的声音。
——
渡水峰,理昭院。
厚重的层层铁门隔绝漫山的花香,灵纹符印布满整个牢狱之中,一眼望不到头的甬道每隔数十步置有盏盏灯火,在浓墨般的空间里幽幽燃烧。
死寂与不安充斥着整个空间。
几道脚步声骤然打破几近凝滞的空气,看守的弟子无声交接,镇龙锁带起一声清凌脆响,闷闷地激出一阵回声。
浸入骨髓的寒意无孔不入,刺得江鹤亭脸色惨白一片,费力拢了拢衣袍,忍不住轻咳几声。
封念斜斜倚坐在玄铁栅栏边,借不远处幽微烛光,一眼就望见墨发白衣的青年瑟缩在对面牢狱的最角落,似乎浑身都在冷得发抖。
想想也是,江鹤亭本就灵力微弱,又缚上这压制周身灵脉的镇龙锁,将人丢进极寒苦狱的理昭院之中怕是连一天都撑不下去。
洛凛根本没想让这人活着出去吧,封念摆弄片刻手腕上的镇龙锁,兴致缺缺。
他还得再等几日才能恢复修为,在那之前江鹤亭估计早就死了。
封念轻轻叩了一下玄铁栅栏,纡尊降贵地开口:“为什么不说?”
隔了好一会儿,那边才传来江鹤亭气若游丝的声音:“说什么,说你就是年枫吗……真正的年枫呢?他还活着吗?”
牢中静谧,安静地甚至能听清对方轻浅的呼吸,封念扬了扬眉:“本座没让你反问。”
大名鼎鼎的引祟鬼封念如今沦落到这个地步,还在一口一个“本座”,这种诡异又神奇的感觉让江鹤亭忍不住闷笑几声,紧接着又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这具身体的情况实在不太好。
江鹤亭对洛凛和云枝的顾虑心知肚明,只是不知道洛凛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来“试探”他,最好祈求师尊显个灵,别让自己真冻死在理昭院。
待到咳嗽声渐渐平息下来,封念才突然问道:“其实你不是江秋吧。”
这话仿若一道平地一声惊雷劈响,江鹤亭心头一震,差点又要咳出来。他吃力地抬头朝对面望去,光线昏暗,影影绰绰的烛光下,映出一道劲瘦如山岭的模糊身影。
无端地,江鹤亭生出一种奇怪的情绪,似“他如何得知”的惊诧,又似“果然瞒不过他”的平静。
那道身影没有阴阳怪气,只是继续开口,语气淡淡:“没有易容的痕迹,也不知道你是哪个孤魂野鬼,夺舍还魂么?你装江秋的装得一点也不像,本座在曲水城时第一眼就觉得你不是江秋。”
江鹤亭浑身一滞,似乎惊得连发抖都忘了。
封念眼力极佳,眼见他动作僵硬的样子,冷笑一声。
江秋从来不会主动接近他,怕他怕得要死,怎么可能提出来侍奉他的请求。
原先只觉得有趣,便一时兴起把人带在身边,当作个解闷的玩意儿。
只是封念没料到这孤魂野鬼行事如此大胆,在施瑶冢中竟敢当着他的面算计自己,不过……一想到这人是江鹤亭曾经的故交,似乎也没那么意外了。
这“舍已为人”的大义壮举,也难怪江鹤亭会与这人结为好友,关系好到还将这人亲手做的佩饰挂在剑上。
想到这里,封念的眉头狠狠拧了一下,看向江鹤亭的眼神中带了点凶光:“且不说本座,你呢,你又是谁,江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