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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集情第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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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得了在铁铺内室里唯一一张椅子上坐下。
段越给阿宝弄好饭进来,坐在了她的对面的床上。
他们两之间摆着张两尺宽长的桌子,两人都做出谈判的表情。
开门见山,沈得了还是那句话:“你是修士吧,老板。”
段越淡声道:“我的确曾在山上道观里修行过几年,现今也偶会念念道书。”
沈得了笑眯眯的,“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道士。我说,你们修士现在真就这么惨嘛,每个人都活得跟阴沟老鼠一样,反正就是不能承认自己的身份啊。”
段越指尖骤地蜷了下。
他抬眼定定地看了半晌沈得了,她也望向他,两人的眼神在半空中无声交锋,谁都没有退让。
沈得了眼中含笑,似乎显得轻挑,但眸光并不闪烁。
段越便意识到,她的问里没有一丝试探的意味,她很肯定他的身份。
可她身上没有丝毫灵力波动,只是个凡人。
“你还见过其他修士?”
顷刻之间,段越脑中浮现出几张熟悉的脸。
沈得了唇边笑容扩大,“上道。你能这么问,说明你也认识那边的三位吧。”
段越皱起眉头,不冷不热地道:“你不是来买剑的?”
“买。”沈得了上身前倾,微微压住桌沿,扬眉笑道:“只是身上钱财不多,特想讨个优惠。”
段越一怔,而后倏然觉得自己被戏弄。
他冷声道:“想要饭便该一开始就拿出你的破碗,拿别人的难堪换饭吃,你真不怕被打出去!”
沈得了咦了声,“难堪?你以为当修士很丢脸吗?”
段越讥讽一笑:“你不是很了解修士吗?你觉得阴沟老鼠敢招摇过市?”
沈得了点头:“那怎么了,老鼠不也要吃饭。不吃饭会死,会死的东西就都一样,没什么了不起的。”
段越刻薄而讥嘲道:“像你这样涎笑无赖的东西,自然可以这般想。”
话落,段越忽觉自己竟对着一个孩子口出恶言,他抿起唇角,不虞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沈得了沉默。
想必是被他的话伤到了。
段越忽而又想叹气,他今日不稳重了,竟在和个孩子置气。
眼底浮现出一丝倦意,段越低沉着嗓音道:“你可以走了。出去的时候看上哪柄剑,自取便是。你口袋里那点三瓜两枣,还是拿着买糖去吧。”
段越闭眸,不想再多说。
修士五感过人,自然感受得到凡人气息。
室内安静了半晌,但那股令人不悦的气息一直在。
段越忍无可忍地睁眼,却和一双喜悦安然的凤眸对上。
他顿了下,诘问的话莫名咽了回去。
沈得了撑着下巴,凤眸弯弯的。
在少女纯然欢悦的眸光下吗,段越眼中的烦躁忽地安静了些许。
他用一种迟疑的不耐道:“你还不走?”
沈得了眨了眨眼,说:“为什么修士会变成今天这样呢?我很好奇。见到修士之前,我还以为你们是道貌岸然的伪正道,但是现在看来,你们虽然愤世嫉俗、口是心非了点,但似乎都很有点善心。你们这里的世道不是好人有好报吗?”
段越听完她长长的发问,竟然渐渐带了点笑。
不是讽笑,也不是初见她时的假笑,只是笑。
他觉得沈得了的心和她的脸一样,都太年轻。
如果忽略她的轻口薄舌,便冲她的这个问题,她也还有点可爱。
所以他突然生了些许耐心,解答她的问题:“世道是无常的另一种说法。如果世道能用因果解释,世人怎么会有这么多心魔……算了,你以后便知道了。”
世道无常。
天行有常。
沈得了兴致勃勃:“可是你们不是有移山填海的神通吗?你们的人定胜天呢?”
段越几乎为她的情况笑出声,他从她的身上看到看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他对这影子突然宽容,便勉力讲道:“还没修成真仙,就只能是人。是人便站在地上,也还总是在天下,在天道下。天决定谁是道,谁就是道。它要魔当道,修士便只能成为魔豢养的宠物。我们在凡间的这些修士,不想做天定的魔宠,便是违逆天道,也只好隐姓埋名,藏匿神通,当比凡人还卑微的丧家之犬了。这是对我们违逆天道的罪罚,这么多年,谁说得准天道呢?”
沈得了恍然大悟,“所以你们真的有神通!”
段越一阵无语,他望着少女跃跃欲试的模样,好言劝道:“什么神通,都是催命符。道行稍高点的魔能从人堆里辨别出修士,靠的便是修士身上的灵力气息,现在修灵和找死无异,你不必向往。”
沈得了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她接着眼睛晶亮地问道:“那你们能飞吗?御剑飞行,还是御什么飞行?在天上飞是什么感觉,真能摸到云,或者摸到太阳和月亮吗?”
“……”
段越无情地下了驱逐令:“趁我不拿剑赶你前,滚出去。”
沈得了笑嘻嘻地站起来,“你叫什么名字?我们聊得这么好,我都还不知道你尊姓大名呢。”
“无可奉告。”
段越又恢复了冷漠:“不嫌命长就滚得越远越好。”
“又来。”
沈得了背着手,老神在在地评判道:“你们这些不做魔宠的修士,总是这么愤怒。”
她背手扭头,顿了下,忽见房梁上垂着一把尺长的猩红穗子,她看出是剑穗的样式,且是很好的料子。
沈得了忽而叹口气,“一群怪人。”
却情有可原。
沈得了对丧家之犬有种天然的亲近感。
或许因为她也做过不短年岁的丧家之犬,对这些曾经的同类们,总是有同类相悲的感觉。
她转过身,忽地正正经经对段越拱手道谢:“赠剑之惠,我来日再报。你不说你叫什么就算了,但我姓沈,叫得了,名字很好记的。”
说罢,她告辞:“天快黑了,夜路难走,我不留了,再见。”
直到沈得了走出内室,段越只是淡淡地嗯了声,而后便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沈得了注意力抽离得很快,她一到外面就开始兴奋地挑起墙上挂着的各式各样的剑来。
修士煅的剑和凡人煅的有何不同?
沈得了的军营里有很多铁匠,但受限于技术问题,她的剑总是用不了很久便要钝了。
如今到了灵魔大陆,亲眼看见修士铸造的精铁长剑,真是喜不自胜。
她喜好兵器,眼光专业,刚刚进来就对这满墙的刀剑惊鸿一瞥了,如今能免费挑一把走,心内美滋滋的。
沈得了的眼神快黏在墙上了,她一边纠结于从众多好剑里挑一把最好的,一边在心里偷偷笑着把段越原谅了。
本来她不生气段越屡次三番的嘲讽,但是生气不生气和她想教训一下对方的心情没关系。
生气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人以后再不敢随便冒犯她。
如果段越人品不好,沈得了本准备走的时候抱狗就跑。
但是冲他送剑这事,这人品好不好的,也就不好由拿人手短的她评判了。
沈得了以用了三十多年剑的老剑客眼光,一寸寸挑剔地看完了墙上的剑。
最终,她纠结又纠结之下,终于艰难但有如神助般,把目光定在了墙角的那柄剑上。
她怀抱期待,又略微羞怯地挪着步子靠近剑,浓秀的眉眼溢满了熠熠的喜悦。
终于走到剑前,沈得了褪去脸上所有轻挑之色,以罕见的正色与肃静,久久凝望着近在咫尺的长剑。
持剑多年,便是不为剑痴,也为剑痴了。
无论是反派还是正派,故事总是从她拥有一把杀人利器开始的。
当沈得了的视线被面前剑刃上的银青冷光闪着时,她就知道,就是它了。
少女的唇角慢慢勾起了抹柔软的弧度,但与之相对的,她漆黑的眸珠里反射着的是剑锋的冷锐。
沈得了伸出双手,右手握住剑柄的刹那,眼底陡然亮起星子一样的亮彩。
她用指尖轻轻抚摩着剑身,指腹感受到剑身的光滑冰冷,剑光如水,照亮着她含笑的脸庞。
像第一次获得玩具的孩子一样抚摩感受着新剑,沈得了边摸边想,她得给自己在这儿的第一把剑起个好名字。
她摸着摸着,终于舍得把剑从墙上摘下,像是把心爱的玩具从包装盒里拿出来一样,越看越喜欢,眼里的星星聚灿生辉,明目耀眼。
这种时候,她这张十七岁的脸庞突然又幼稚了很多。
就是三十四岁的沈得了站在这,露出这样的笑容时,样子也还是褪不去的少年劲儿。
抚剑良久,剑上青光如春水,光华流转,凛冽动人。
沈得了忽而灵光一至,脱口而出道:“断水。”
抽刀断水水更流,但沈得了却不是举杯消愁愁更愁的人,她致力于把人生态度活成剑,光可鉴人,开心不开心也保持自己的杀伤力。
“断水,嘿嘿。”沈得了心喜摸剑,而后眼珠一转,又在墙上寻摸着,找到了一个剑嚢。
她弯唇一笑,拿下墙上剑嚢,把爱剑装好,犹豫了下,还是准备解开腰间钱袋。
猝不及防身后传来一道嗤笑:“都拿去吧。口袋里那点钱别拿出来丢人了。”
沈得了闻声,哧哧笑。
她把剑嚢背好,转身看去,段越抱臂倚墙,高大俊挺的身量颇具压迫力。
但他表情又挺不屑,满满的活人气,竟无形削薄了他身上的距离感。
沈得了抱拳:“多谢多谢。”
段越冷哼:“滚吧滚吧。”
沈得了快乐地和他挥手:“再见啦!”
段越哼了声,不屑回答。
倒是吃饱饭的阿宝冲过来哼哼唧唧,直往沈得了身上扑,沈得了乐,蹲下身撸了把狗头,在心里暗笑傻狗。
于是分别。
一人一狗被留在铁匠铺内,沈得了一人,貌似一人,负剑前往落鱼野。
找、僵、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