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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弓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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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我渐渐理解魏云枫那天说的是什么意思了,大概……就是表面意思。
我在这方寸之地怎么施展开练箭呢,活物我不敢射,生怕是哪家的小宠;庭院之中就那么几棵树练到腻烦;让下人给我扎了个草人,没几天就戳散得不成样子。
日常来回就那么几件事,拜见长辈,用膳就寝,一个月不到,我闷得要透不过气。
这天绿萝问我:“郡主,您是跟魏将军生气了吗?”
日近薄暮,我磕着花生发呆:“没有。”
她又神秘兮兮问:“那魏将军为啥这些天都在书院过夜,不回房间呢。”
我停下手中动作,呷了口茶:“怎么了吗?”
“我听下人说,魏将军在书房每每点灯至深夜,不是研读军书就是月下练枪,不知最近是否又要准备战事,实在用功得紧。”
我问:“那如何传得我与他不和?”
绿萝没说话。我沉思半晌,又问:“魏云枫现在何处?”
“将军没去军营,这时候应该还在书房吧。”
我让侍女带我去书院。秦府的书院很大,位置僻静,不仅有两间书房,还有一间藏书阁。
还没靠近书院,就听墙内传来兵器交接之响,切风断水,飒飒声不绝于耳。我贴近外墙窗沿,偷偷看去,魏云枫正着便衣练剑。
绿萝疑惑:“郡主不进去吗?”
我嘘声示意,不让他发现我们。又四处张望,路过的下人见我这般模样也都纷纷退避。
……罢了,谁想误会就误会去。
魏云枫真是好快的身法,我刚看懂他上一个招式,下一个招式就看不清了,刚记下一整段动作,他已经练完停下了。
我正钻研得痴迷,绿萝却把我摇回神:“郡主!郡主!”
我不解看她,才发现魏云枫正通过墙窗看我们。
绿萝在一旁打趣:“原来郡主也是来看魏将军练功啊。郡主还不知道吧,有胆大的小侍女也偷看过一两次,把魏将军的身姿传得神乎其神,不过亲眼见了才真是开眼界呢。”
我转身离开:“你以后能不能多听些有用消息。”
“不是郡主,就这么走吗?”
我让她小点声,魏云枫却已喊出声了:“郡主前来,是有要事吗?”
唉。我硬着头皮跨进院落:“无事啊,只是路过看看。”
他打量我二人一番,说:“秦府书院乃是重地,除了指定侍仆洒扫书院,闲杂人不得踏入。”
我听话行礼:“扰了将军实在抱歉,我这就离开。”
还未转身又听魏云枫说:“我说的不是郡主。”
一旁的绿萝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啊!突然想起碧螺还有活交待给我,奴婢这就先行回去!”
她一溜烟跑开,院落又恢复安静。
魏云枫说:“还请郡主移步,我有事想与郡主商量。”
我感到莫名其妙,还是跟着他离开书院绕小路走到不远处的一片空地。
空地有些败落,也足够宽敞,又像不久前刚收拾干净。除了桌凳等常见设施,还摆放着军械置架。
我不解:“这是什么地方,带我来做什么?”
他说:“本来想等装备完再跟郡主说明的。我在秦府视察过一遍,只有这块闲置地方适合,便跟舅舅讨来以自己的名义用于练功和存放器械。下人在书院这边少有走动,白日里郡主可来练箭,过段时间我再让人打扫就是。”
“我见郡主似乎也会骑马,秦府是没有地方了。哪天得闲,我去郊外练马时可一同去。”
我怔愣,见他眼神十分认真,夕阳西下,连眉目都变得十分俊逸。
我摸着置架里的弓箭,比我从秦芊玥手里留下的那把材质好上许多。我像做梦一般问他:“你说得都是真的?”
他点头,摸着下巴:“嗯。若是郡主需要,我也能抽空陪练。若是郡主不嫌弃,想练什么,我会的话也能教上一二。”
我心中滋味难言:“你就不怕我别有用心?”
魏云枫十分自信:“有我在,不会到那一步。”
“哈哈!”我大笑,甚至笑出眼泪来:“聿国说到底不过也是想从渊舟分到一杯羹,乱世诸国所争之道,谋取无所不同。说到底,对渊舟而言,聿国与弥楼又有什么区别?”
我张狂恐吓:“从你这授业教学,假以时日,待到成就和你一般,那一天,你后悔也晚了。”
魏云枫并没有被我疯子一般的言语吓到,反而眼神宽慰:“我知道郡主在担心什么,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冷冷相对:“笑话。你很了解我?你与我相识几天?原来所谓聿国名将,不过也是个自大狂徒罢了。”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乖乖留在秦府?如果我想回渊舟,用毒下药,刺杀嫁祸,你们秦府一个人都别想逃掉。”
魏云枫不言,而是拿起置架里的长剑在手中摩挲:“可是那样对郡主,对渊舟,并没有任何好处不是吗。”
“如果真像王姬说的那样手段不齿——”他的眼神令人毛骨悚然:“那王姬可得费心把我先杀死,踏过我的尸体。不然,我会在你做出这些事之前,追杀王姬至天涯海角。”
对峙半晌,他又敛了杀气:“就算到了那一步,我也不会后悔对你的帮助,我只觉可惜——”
“可惜郡主,不是志同道合的君子,可惜以郡主的才情,应当用于国事,而非勾心斗角。”
他今天真的和我说了许多话。魏云枫一脸正色;“我知道以郡主的处境,步履维艰,思虑自然要比旁人谨慎。郡主怀疑我的用意也好,提防无数双眼睛也罢,但我魏云枫所做一切,行事坦荡,更无惧小人谗言。”
“何况我的用意,只是纯粹觉得,郡主值得。”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不可思议看向他,他的一言一行,总是跳脱我的思维之外。尤其今天,他的形象在我心中越来越如朗月般分明。
“我做这些,只是因为郡主值得而已。郡主心中挂念渊舟,何不凭自己能力一试。若有那一天,云枫愿和郡主,在战场上一分胜负。”
“郡主,不想回家吗?”
我喉头哽咽,一时竟分不清原因。回家?我怎么不想回家?我到底为了什么不能回家?我眼下困于这四方天地,只能顺势而为。我难道不想像魏云枫、唯烨一样的男子,依靠自己的能力保家卫国?
我失落道:“回家……又谈何容易。”
弦月当空,和故乡大漠的一样:“如果能用一纸婚约免去天下战乱,那我自己受得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稍作片刻,又恢复心情解释:“……阿莘谢过将军好意,我刚刚所言也非真心。将军意重,气度乃真君子,阿莘愧不能及。”
我看向魏云枫手里的长剑,决然拿起另一把:“还请将军不吝赐教,阿莘必不辜负一片心意。”
魏云枫点头,很快进入状态。我想学他刚刚练剑的那招,他便重又起式。
我仔细拜学,在月下渐入佳境。行式有偏差的地方,他靠近我的后背,如兄长般指出我手腕的错误:“郡主,这里再用些力……”
我改正姿势,小声道:“不是跟你说过我的名字吗?”
我见他怔愣,便爽朗一笑:“叫我阿莘也可以啊。”
天色渐冷,有天我练箭回到住处,唤碧螺绿萝备水洗脸。见桌案上有茶水,猛喝一杯解渴。
一饮而尽后,却见茶壶旁有本书放着。我顺手查看,见书封上写着书名《子彦游列国传》。
我问她们:“这书是谁的?”
绿萝说:“刚刚魏将军来过,许是他忘在这儿未拿吧。”
碧螺说:“需要奴婢给魏将军送过去吗?”
我摸着书封,装不在意道:“你们不知道他在哪,怎么送去?如果他着急的话,自己自然回来拿了。”
我洗漱完坐桌案旁,忍不住往书封上瞟,如坐针毡。
我……就稍微看一眼,应该不会出问题吧?这书看起来就是本列传,如果涉及魏云枫私事,我一定不会看下去,见了他也定要赔罪。
这样想着,我小心拿起书,开始从第一页翻看起来。
于是我便忘了时间,甚至去用晚膳。我再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所见所想,全被书中这个叫子彦的人在古时周游列国的故事吸引。
我津津有味看到一半,光线却被突然挡去,我仍捧书拜读:“……碧螺,给我掌灯。”
“郡主……”回答的却是一个男声:“你不用膳了吗?”
我却烦扰碧螺怎么这么拖延:“不用。碧螺呢?我看不见了。”
书被夺去,我还没回过神来,魏云枫的脸就那样唐突地放大在眼前。
啊。我略尴尬收回手:“是你啊,你什么时候来的……”搭眼看去,窗外已是落日了。
魏云枫瞟了眼书封,又看看我:“郡主是想看书吗?”
我一听便激动得情难自已:“我跟你说,这书里写的道理真是太好了。那子彦作为邑官,博学多识至能在诸侯之间游说,列国之间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却能凭三寸不烂之舌布道讲义,化干戈为玉帛,还能……”
我喘口气,在魏云枫的眼神中声音低下去。
我涨红了脸:“我不是故意看你的书,本来想给你送去,可它掉在地上被翻开了,我就瞄到了,所以才、才看了一两页。”
真是很久不曾像这般了,如三岁小儿干坏事被抓个正着。正当我担心到胡思乱想,却捕捉到魏云枫似乎话里含笑:“阿莘……不用过于担忧。”
我眨了眨眼,真是头等大事,魏云枫,竟然笑了。
他这样的人,也会笑啊。
他咳了一下又恢复原来表情:“如果郡主也痴迷看书,这本列传看看也无妨。”便把书又递给我。
我珍重接过,欣喜若狂:“谢过!谢过!魏云枫你真好。”
还没想好措辞夸他,他又说:“藏书阁种类丰富,郡主不知怎么挑,我有几本推荐的可带来给郡主细看。”
又叮嘱:“可惜书院不外放,我在书房时,郡主看完归还给我也不迟。”
我看着他,虽然不知道自己什么表情,但那一瞬间我彻底理解绿萝所说,嫁给魏云枫的好处。
我一头栽进书堆里。虽在千胧宫长大,所教学书该有都有,瑾王妃教导我的那段时间,也研习过聿国典籍。但哪能像这般派系庞杂,百家言论灿如明珠,令闭塞蒙尘的思维被清亮泉水活络。
在书院后的空地我也无心练箭了,常常一读就是一天。连魏云枫都看不下去:“入秋风凉,郡主何不在寝阁读?”
寝阁哪有这儿近呢。我见他又带了新书来,忙招呼落座。他看了一眼我正在读的《监行策》:“郡主好兴致,也省了我这暂代的教术了。”
我没听出他话里有话,兴致勃勃地跟他探讨:“你来看书里这段,作战以谋略取胜为上,以外交手段为中,而以武力制暴,却是下乘之道。”仔细品读道:“这大概就是,不战而胜的境界吧。”
我见半天没人反应,却看魏云枫敛了神色若有所思:“我竟忘了这书里,还有这一段吗。”
我以为是自己过于聒噪,便转移话题看他给我带的另一些书:“这几本……咦?这是什么?”
我摸着手里封皮不一样的书,魏云枫看去:“是聿国民俗话本。我在书阁挑拣的时候顺手拿了,看郡主有无兴趣。”
我看了几页,觉得还蛮有趣,便留下放在一旁:“这本还有几页就读完了,我看完就送去你书房。”
魏云枫离开前说:“看天色,等下似有大雨,郡主还是当心身体。”
我读完《监行策》,心满意足合上书。看天好像真的要下雨,便抱着书想先把看完的还回去。
书不是很重。我走到书院门口,正小心脚下台阶,却没注意正前方迎来一个人影。
我刹住脚步,还好没互相撞到。抬眼去看,竟是魏云枫的舅舅,秦大将军。
其实我知道魏云枫既说了书院是重地,便不好常去。这次真是我第三次过来,本想见了魏云枫就赶紧还他,却没想撞见秦家家主。
秦大将军在府里时间不算多,我和他的来往也并不是很多。再则我心里也隐隐觉得,他对我的态度和之前护送和亲仪队时相比,变得有些微妙。
我先是行礼:“阿莘见过家主。”
秦大将军默然,注意到我怀里抱着的书籍,声音浑厚:“郡主拿着的是什么?”
我装作不在意:“这是我在寝阁见云枫留下的书籍,觉得云枫可能会急用,便想先送来书房。”
我见秦大将军半信半疑,想蒙混过关:“阿莘不敢误了将军要事,先拿去给云枫了。”
还没走出两步,却听秦大将军一喊:“等等。”
我心下忐忑,见他从书堆里抽出那本《监行策》。他神情一变,翻看片刻,眼神逐渐涌动狞厉之色:“这本兵书我说怎么好几日找不到,原来被这小子藏了去,事关重大,我定要以家法处置。”
我一惊,话比身先行:“不是……秦大将军,这是为什么?何必为了一本书如此置气?”
秦家家主脸色阴沉,气场不怒自威:“郡主觉得为什么?藏书阁的书从不允许外借,那小子若有包庇,怎能放过?”
“今日若不以杖责令他开口承认,以他这样的性格在军营,便是不忠,就有可能是丢掉性命的下场。”
我想起他差点对碧螺绿萝处以拔舌之刑,自然不可能是开玩笑。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他一句话乱了阵脚,匆忙下跪道:“云枫没有包庇任何人……是我、是我平日太闲,非要看书打发时间,是我逼云枫从藏书阁拿书带来看的。”
他顿下脚步,盯着我一字一句问道:“那郡主习兵书,又是何居心?”
居心?我瞪大双眼,不安涌上心头:秦家家主,在诈我?
“……舅舅?阿莘?你们这是?”
魏云枫听到声响从书房走出,看着眼前这一幕。
大雨如注,倾盆而下,寒气四溢。我和魏云枫跪在厅堂,旁人见了皆退避三舍。
秦大将军一掌狠拍在桌案上,冷哼训斥:“魏云枫,你可知你错在什么地方?”
下人噤若寒蝉。魏云枫回答:“云枫不知犯了什么错。”
秦大将军怒不可遏:“起初,我只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不好好管教你的内眷,还出借兵书!云枫,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魏云枫说:“我知道书房是我和舅舅商讨军务的私室。而藏书阁,上至舅舅您,下至芊玥,都不曾对家人严明出入。我以自己的名义借用几册书卷,如何算作偷藏?”
秦大将军说:“你要用书,就在自己书房里看。内眷就该在家谨守妇道,以上示下,而不是效仿男子指点国事。今日你把《监行策》借出去,下一步是不是就要献上聿国城防舆图?”
魏云枫不可置信:“舅舅!”
他像是认命,艰难说:“云枫……知错。竟忘了《监行策》是兵书,以致机要流落藏书阁之外。是云枫全责,甘愿领罚。”
秦大将军又大声宣布:“从今以后,书院加派管理进出的侍仆。无关人等不得翻阅院阁藏书,若有丢失,一律严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