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念为生》千漫流萝

10、回忆（二）

　　在教室里，张晓乔扯开扭打在一起的两个孩子，准确的说是陆小虎单方面以绝对的体重优势摁着一个孩子不停挥着拳头。

　　在张晓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扯开陆小虎后，看清地上的人时惊呆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地上的那个人会是祝子曦。

　　更没有想到的是一向文静乖巧的祝子曦会主动发起攻击。

　　她随后把两个孩子领到了园长办公室。

　　一路上虎虎的哭声如杀猪似的回荡在幼儿园，聒噪得她的耳膜似乎要被刺穿了。

　　她转过头看了一眼祝子曦，小姑娘抿着嘴，黑漆漆的眸子安静地看着前方，不发一言，沉着稳重的像个小大人。

　　到底是谁被打啊？

　　看着陆小虎这副委屈得要命的样子，张晓乔怀疑莫非前面眼花看错了人？

　　在办公室里，陆小虎的爸爸对满身是伤的祝子曦视若罔闻，偏偏对着陆小虎手臂上米粒一般大小的淤青大做文章、紧咬不放。

　　陆小虎来办公室的时候完好无损，除了自己前面在地上滚得脏兮兮的，半点事情都没有。连手臂上的那一点点淤青，张晓乔看得清清楚楚，还是他刚刚撒泼打滚的时候自己撞到一旁的桌子角上了。

　　祝子曦站在角落看着面前比她大好几倍的大人们咄咄逼人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架势，似乎要把她扔进垃圾桶里。

　　现在她脏兮兮的，没有愿意靠近她，可她真的不是垃圾呀！可别把她扔进垃圾桶里。

　　她知道揍人是不对的，她不该揍人的。

　　可是虎虎这个家伙很过分，她这次一点都不后悔揍了虎虎，只是有点后悔自己没有揍得更狠一点，让虎虎把她的一搓头发抓下来了。

　　现在她的头皮有点湿漉漉的，嘴里也是甜腥一片。

　　后面祝子曦的爸爸妈妈赶来了，满脸堆笑对着虎虎的爸爸鞠躬道歉，然后转头就把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她低着头，双手规矩的放在身前，不敢动弹。可她心里却是放烟火般开心不已，霭霭阴霾马上转为晴朗。

　　看吧，她的爸爸妈妈现在都来幼儿园了。

　　平时她的爸爸妈妈只是很忙而已，她才不是可怜虫，她才不是没人要，她现在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子。

　　虎虎现在瞧见了她的爸爸妈妈，一定吓一跳，她才没有说谎，看他以后还会不会这样说她。

　　开车回到家里，爸爸妈妈让她跪在地上跪了一夜。他们说没有管教好她，她让他们失望了，说她知不知道差点闯了祸坏了他们的好事。

　　她得罪了这个大领导的儿子，若不是他们舔着脸去求情，差点就让他们失去了几千万的单子。

　　几千万，卖了她这个女儿几百次都值不回来这些钱。

　　说她在幼儿园净是捣乱，还不如在没出生的时候就把她打掉。

　　几千万？
　　几千万是多少钱，她很茫然。可能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她后知后觉，她差点毁了她最爱的爸爸妈妈的事情。

　　她赌气说虎虎是天底下最讨厌的小孩，可是这下，她发现她才是。

　　她惹爸爸妈妈不开心了，她是天底下最坏的小孩。

　　如果虎虎爸爸愿意原谅她的话，她愿意吃很多很多的辣椒……

　　她也没这么喜欢吃零食。

　　可是幼儿园里的小朋友都喜欢吃零食，如果她不藏零食的话，就没有东西给其他小朋友，那这样的话其他小朋友就更不愿意理她了。

　　家里没有人陪她说话，只有一只毛茸茸的布偶猫随时躺在阳台上。

　　它时常眯着眼睛，也不愿意搭理她。只有她拿出火腿肠的时候，小猫才愿意对她喵上一声。

　　现在只有大老鼠愿意来她家了。可是臭老鼠吃就吃吧，为什么还把她家的碗打破呢？

　　特别是那一碟她最爱的草莓兔子碗，是她逛超市买的。

　　用草莓兔子碗吃饭，她能吃满满一大碗的。

　　哼哼，这下被她抓住把柄了，她抓不住它她可一点也不难过！

　　好吧她说谎了，还是有一点点难过，她发誓只有一点点。

　　但是没关系，因为臭老鼠没经过别人的同意就偷吃东西，难怪它长不高呢！

　　爸爸和妈妈好像越来越不开心，是不是因为家里的碗、盘子、杯子日益减少了呢？

　　她爬起来告诉爸爸妈妈很多次，这一切是被大老鼠弄的，别为一只大老鼠生气，可是为什么他们听了她的话同时向她发出冷冷的眼神？

　　可不是她指使大老鼠弄的呀，爸爸妈妈千万不要误会她！

　　后面，爸爸妈妈半夜的争吵声常常把她吵醒。

　　在被子里，她常常能听到妈妈的尖声利吼，爸爸的怒斥咆哮声。

　　他们吃了炸药一样的声音里往往围绕着“钱”、“女人”、“离婚”这几个话题。

　　她听得迷迷糊糊的，只有对“钱”这个字眼才熟悉一点。

　　钱是个好东西，似乎全世界的大人都喜欢它。

　　白天每一个大人都在努力追逐它，看见它的时候眼睛都亮亮的；为了一直寻找它，大人发明了电灯泡，让黑夜变成白天，好让大人们的眼睛一直都亮亮的。

　　她不喜欢一整天一直亮亮的，因为看不见星星和月亮。

　　她可喜欢星星和月亮了。因为全世界的星星都似乎在和她玩眨眼睛的游戏；月亮也时不时在和她玩捉迷藏的游戏。

　　她不孤单了。

　　吵吵闹闹了几个月，天天如此。吵得她都以为爸爸妈妈的怒火快要把房子烧起来了。

　　她随时准备打消防员叔叔的电话，给爸爸妈妈灭灭火。

　　可是有一天，爸爸妈妈不吵了。她担惊受怕了几个月，提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

　　在她还没来得及欢呼雀跃之时，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对劲了。

　　他们不吵了，但她发现，他们也不说话了。

　　他们常常冷着一张脸，比冬天的雪还冷。

　　如果是吃饭，长长的桌子，爸爸坐最左边，妈妈坐最右边；睡觉，爸爸睡第一层的客卧，妈妈睡第三层的客卧；出门，爸爸从后门走，妈妈从前门走。

　　笑容没了，看也不看对方一眼。

　　她察觉到这种寒冷的气氛，有时牙齿忍不住打个冷战。

　　前面几个月，他们的怒火烧得她焦灼不已，现在他们的沉默像一把冰刃，瞬间让她冷得发抖。

　　她猜测他们是在闹别扭。

　　她和幼儿园里最好的朋友贝贝也闹别扭。

　　闹别扭的时候，她也不想理贝贝，觉得贝贝是全天下最坏的小朋友。

　　可是，贝贝哭着鼻子向佳佳老师告状，说她欺负他，她明明没有。她就更加不想理贝贝了。

　　可是后面贝贝跑过来和她一起玩游戏，她就又原谅贝贝了。

　　她没有零食，其他小伙伴不愿意和她玩，在一起玩沙池搭城堡扬她一脸沙，不让她靠近。

　　只有贝贝愿意陪她一起玩，所以他们又和好了。

　　她希望爸爸妈妈也像她和贝贝一样和好。

　　可等呀等，她始终没有等到。

　　大人闹别扭可真腻害，能几个星期不说话。

　　贝贝不行，平时总咿咿呀呀在她耳边说个不停，这次在她转头的功夫贝贝就和她说话了。

　　又过了几个月，她家从一个很大的房子里搬到了一个逼仄的小巷子里。

　　那年她五岁。

　　和她一起生活很久的保姆兰阿姨拖着行李箱跟她说再见了，她只记得她当时真的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兰阿姨是从小到大唯一一直陪伴她的人，不管什么时候，她都在家里面。

　　虽然兰阿姨平时沉默寡言，和她说话总是像对着空气一样。

　　但是近前的空气没了，她感到一阵闷闷的窒息。

　　她哭着问兰阿姨什么时候会回来。

　　她只记得兰阿姨笑了笑，只是笑得有些勉强，蹲下来和她说：“我会回来看曦曦的。”

　　她只记得当时日落，漫天霞光。

　　她看着载着兰阿姨的车缓缓驶出铁门，冷硬的车身渐渐消失在她的视野中，她觉得似乎所有的温暖都在慢慢远离她了。

　　年复一年，兰阿姨始终没有来看她。

　　兰阿姨走的时候没有说时间。

　　万一是今天，还是明年，谁也不知道。

　　她始终怀抱着这微小的希望。

　　*
　　小巷子里居住的人很多，每隔几米就住着一户人家。

　　但凡声音大点，隔着巷子都能听得到声音。

　　几条小巷子弯弯绕绕，像玩迷宫游戏，要把人生生绕晕。

　　她住进了一个小巷子里某一处两层的房子。

　　房子的大门是生锈的，铁皮剥落下来，坑坑洼洼的，露出像大树一样的皮肤。

　　房子的墙上贴着各种各样花花绿绿的广告，快要把整个墙面覆盖了。

　　杂乱无章的电线随意牵扯在头顶下，乱糟糟地缠成一团。

　　院子里内杂草丛生，草足足有一米多高，倘若她站在里面，她就要被草淹没了。

　　推开门，吱呀一声，像老婆婆唱戏似的。

　　一进门。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墙面被潮湿水汽泡得浮肿起来，湿哒哒地黏在墙面上。

　　有的地方石灰粉已经剥落下来，露出冷硬的水泥墙本色。

　　一共有两个卧室，一个在一楼，另外一个在二楼。

　　她从出生下来就没有和爸爸妈妈一起睡过。

　　小时候，爸爸妈妈说她很吵，像个烦人精，经常打扰他们睡觉，所以没陪她睡过。

　　稍大一点，在她能听懂一些道理的时候，爸爸妈妈说她是大孩子了，应该学会自己睡觉了。

　　所以陪着她的一直是一只毛茸茸的兔子玩偶。

　　眼下爸爸妈妈闹别扭快要小半年了，他们连看对方一眼都嫌弃得要死。

　　如果有魔法这种东西的话，他们恨不得施法让对方立马消失在生活中。眼下他们是不可能睡在一起了。

　　二楼的最里面有一个小杂物间，大概七八平米。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拎着行李箱进去，里面蜘蛛网密密麻麻遍布了房间，她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紧紧咬着牙关，才把尖叫声强压在喉咙里。

　　打扫了一个下午，出来的时候整个人灰头土脸，身上缠上了一张张灰白的蜘蛛网。

　　她怀疑再待在里面，她也快变成蜘蛛网了。

　　刚开始在里面，她遇到蜘蛛冷不丁地从角落里爬下来，感觉浑身散发出绿油油的光，她忍住想夺门而出的冲动，颤颤巍巍地用扫帚把它们赶走。

　　后面几个小时以后，她已经能够淡定自如地与蜘蛛面对面了。

　　仿若电视里野外探险的冒险家，猎奇地跋山涉水去探寻世界上所有的生物。

　　他们把命系在细细的钢索上面，一生的使命就是开启灵魂与生命的共振。

　　就算有一条蛇缠上他们的脖子，他们只会开心地全身发抖，为蛇缓慢绕过脖子的冰凉触感震颤不已。

　　而她大概达不到这种程度，只能在蜘蛛企图爬上她身上的时候抓住它们，扫地出门。

　　杂物间整理出来了，其他东西她都丢了，只有一块门板她保留。

　　她从院子里拿了两块长板凳上楼，把长板凳各自平行放在杂物间的左右两端，然后把门板架在长板凳上，最后把垫子棉絮往上平铺。

　　大功告成！

　　她气喘吁吁地抹了一把汗水，满意地笑了。

　　唔她忘了，还有她的小兔子。

　　她连忙沐浴焚香，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后，才小心翼翼地把兔子从她的背包里抱了出来。

　　她轻轻地把兔子放在床头，捏了捏耷拉的兔耳朵，小脸红扑扑地靠近它：“糖糖，今天我们来新家了！”

　　她把兔子抱起来在怀里，踮起脚尖轻快地转了个圈。

　　“看，房间是不是很干净呀，我可能干了。”她神气地扬了扬下巴。

　　这是她的新床，她亲手制作的新床。

　　虽然和以前房子里的超大超柔软的床相比，这个木板床睡起来硌得她骨头疼。

　　可是没关系，她是小孩，小孩要睡小床，小孩睡软床对身体不好。

　　房子里的大老鼠很多，时不时的从房间的某个角落窜出来吓她一跳。

　　还有蟑螂，如巴掌大的蟑螂经常在家里横行霸道，爬到柜子、窗子、厕所……

　　每个地方无孔不入。

　　甚至时不时在她的床边爬来爬去，窸窸窣窣，怪是瘆人。

　　刚搬进来住的前几个月，每一个夜晚都是她的折磨。

　　为什么有这么多蟑螂，似乎全世界的蟑螂都跑来她家开聚会。

　　幼儿园的老师说要和与动物做朋友，她觉得这种生物还是和她有壁，她才不要和它们做朋友呢。

　　它们不请自来，她一点都生不出喜欢它们的心思。

　　她一整晚蒙在被子里不敢探出头半点，在濒临窒息的前一秒才敢飞快地探出头猛吸一口气，随后又忙不迭地钻进去。

　　那几个月梦里的草原、鲜花、太阳、小白兔……全没了，取而代之地全是一只只耀武扬威的蟑螂。

　　梦里的它们比她的鞋子还大，一个个笑嘻嘻地摇摆着它们长长的触须向她走来，她瑟缩着身子拼命挣扎，最后还是被它们大摇大摆地扔到窗外，霸占了她的床。

　　她吓得从床上惊醒，冷汗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