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子夏的浮云

5、05 遇难名单

　　江小鸥慢慢从床上起来，部分家属代表就在她房间相议。
　　马小骏召来了他的记者同学，沈海涛则站房间一角打电话不歇。叶桐大致听来，确实在咨询律师后期伤亡赔偿问题。
　　不等那记者联络，不知道什么时候，全县仅有的几家媒体及当地市里一家重要大报也派了驻地记者过来召开新闻发布会。并不像张小姐所说的那样，那新闻发布会有什么互动沟通环节。
　　主持发布会的是县政府的办公室主任。这是个精干的年轻人，会议也有条不紊进行着。小组成员各个都表了态，说一定会第一时间抢救伤员，及时处理善后，加强大巴租赁市场及本县的旅游业整治等。可惜直到最后，确切的遇难名单还是没有发布出来。
　　这通报会一开就是三小时，传来的伤亡数字并未增加。叶桐看来，这会估摸着就是反复动员家属，迅速签了赔偿协议，好让遇难者遗体进入火化等善后细节。
　　江小鸥没去通报会，那些外围信息对她并无意义。她只想第一时间知道妈妈到底有没有死亡。就是遇到不幸了，她也想到市殡仪馆见李琴最后一面，但张小姐只说一早赶到的公司总经理等人，目前已被警方控制等待审查，她实在不能帮忙安排什么，让她在宾馆耐心等待。
　　等叶桐无精打采回到房间，龙彪正用拐杖四处敲击宾馆的桌脚、床脚、沙发脚。他冷冷地望了叶桐一眼，便递过龙腾的药，咕咚一气吃下倒头便睡。
　　“姐姐说，兄弟俩今天一点儿也不乖，抓小欣头发”，龙腾道。小欣是龙腾姐姐龙菲的女儿。叶桐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问：“小虎的画画作业做了没？还有小牛的英语对话有没有预习？”龙腾一听愣了一愣，他忙着平缓父亲情绪，根本忘了叮嘱姐姐这两件事。
　　“课都不上了，还预习、做作业做什么？”龙腾嗫喏道。
　　“不上课了，是不是他们就不学习了？一辈子不学啦？”
　　“你呀，就是欠考虑，脑子缺根筋，现在什么时候了。再过三年，三年一晃而过，你看人家小孩都进了育英国际小学，就我们牛虎兄弟落了后，看你还要不要做作业预习。”
　　“你知道吗？个金部李总的儿子也进了国际小学，他那儿子还没我们兄弟俩学得多。”
　　“所以，老龙，你按我说的做，按我制订的规划办，兄弟俩没有不进育英的道理。先紧后松，今天松懈一秒，明天落后一辈子。”
　　龙彪朝里的胸腔故意发出浓重的咳嗽，龙腾跟叶桐立即停止对谈。龙腾知道龙彪并不同意叶桐这种从三岁开始的“牛娃计划”。但静下心来的时候，龙彪也表示无可奈何，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现在不对兄弟俩负责，将来兄弟俩怎么会对大家负责呢。全家好不容易经过两代努力，跻身中产阶级，怎么甘心让第三代屈居人后乃至阶层滑落呢？
　　龙彪心如刀绞，万一这两个活蹦乱跳的人骤然离开，是不是龙家命运不济的开端呢？要说这龙虎兄弟俩，倒算还争气。他们哥俩每天从早到晚给叶桐拉着跑不歇，一天下来各家辅导班依次挂号，就连饭点都是婆婆奶奶齐上阵，提前准备好便当盒。常年一流的后勤供给，才保证兄弟俩吃得香学得好。如今小牛的英语对话已超过同龄孩子两年多，小虎的画画也频频被辅导班拿到外面参展，收获了不少奖章。全家如一台配合默契的大机器，一直把兄弟俩及全家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
　　龙彪就是对“牛娃计划”再有什么意见，也是一张嘴抵不过四张嘴，少说一句是一句。但在旅游这件事上，龙彪曾提过反对意见，主要是怕没人伺候生活，一个人活得不自在，三餐两饭吃馆子吃腻了。无奈婆婆妈妈两个，早急于摆脱这老头的唠叨，换得三日闲暇，却不想一不小心走上了生死边缘。
　　就在三人沉默的时候，龙菲来了个电话说，小欣从学校回来就全身发冷，怕是发烧了，他们还是回来一个人照看牛虎兄弟比较好。
　　谁先回去呢？留在这儿最不起作用的是龙彪，偏偏龙彪是最不愿回去的一个。而且他回去，龙虎兄弟的照料仍成问题，先前请的保姆回乡下农忙去了。最后是龙腾带龙彪先回去。叶桐说好顶多再呆一天，部门里积压了太多事等她决断。
　　龙彪不愿走，他一直嚷着“死要见尸”。叶桐惊异于公公是不是脑子哪里气糊涂了，又或者未卜先知似的，总是莫名其妙咬定了婆婆跟妈妈“死了”。龙腾没了办法，只能留下龙彪跟叶桐两个。次日，叶桐几乎没跟龙彪搭话，怕引来他的无尽埋怨。
　　等叶桐中途下楼吃饭，听到沈海涛在房间电话打到团团转。
　　“我不甘心！什么城市死亡赔偿金标准？我不服。只靠这个算下来，我只能拿到10多万，开什么玩笑！凭什么买了意外险的能赔80万。还用你废话，我是没买！我哪里知道好好的一个人出门，发生这种事！你这个时候怪到我头上，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简直无理取闹！”
　　“你不要尽整这些没用的。你说说有什么好办法吧。十来万我肯定不签字！别人？百分之八十的人都签了，这地方蚊子苍蝇多得要命，一个个好早点拿钱早点离开这儿。”
　　“字一签就赔，问题是我不要签！张小姐白天给我们在镇上的行开了卡。保险公司那儿一批款三天里到账。”
　　叶桐听说了，第一个确认死亡的沈海涛家属，果然此刻他已非常纠结赔偿签字问题。当晚，叶桐他们终于收到了张小姐的群发消息，正如龙彪预言的那样，陆丽倩跟王华确在死亡名单里。
　　次日叶桐并没在市殡仪馆见到沈海涛。听别人说，他到附近的寺庙烧香去了。叶桐在殡仪馆还见到了江小鸥、马小骏等几个这几日见过多次的熟面孔。很不幸的，尘埃落定的那一刻，每个人怀着比之前更悲戚的面容，互相不愿多说一句话。正如小县城里连绵阴雨似的，叶桐为王华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粘腻而阴冷。
　　叶桐第一个签了赔付协议，因她除了在旅行社购买了旅游意外险等，每年还给家里所有老人购买了各种身故意外险。就算旅行社这边赔偿金不多，光那些商业赔偿已让她比较放心了。当然，更主要是她的工作实在耽搁不起了。再不回去，可能很难在上司跟前说得过去。
　　临下大巴车，S市忽然下起了雷阵雨。
　　龙彪悲悲切切拄着拐杖闷声不语。临别的路口，沈海涛见到了前来接他的老婆，显然从培训中途赶过来的。江小鸥仔细一看，沈海涛口中永远不跟她离婚的老婆是个长相毫不出奇的普通女子的样子，不由悲切起自己的不幸来。
　　江小鸥的外貌在大学时候就有口皆碑，校花谈不上，系花当仁不让。
　　她拥有一张清纯无公害的美少女脸。乍一看，她跟懵懂单纯毫无欲求的女孩子一样，从来不知道问男人要礼物要昂贵首饰，只要一点小玩意儿或小礼物便能打发的那种姑娘。
　　最初严立跟她谈恋爱，也确实没在她身上下多少成本。这一点，两人都心知肚明。直到把她娶回家，严立才发现，江小鸥反过来拥有了严立他这张永久签单VIP白金卡，包包、衣服、化妆品、珠宝刷之即来，挥之即去。
　　严立并不是吃不消她乱花钱这点，还有她爱玩，不愿生孩子，还爱出风头。一遇到严立跟俱乐部的富豪公子哥举行小型聚会，江小鸥便要重新置办各种行头，保证那天出席抢尽风头。等严立明白，江小鸥最初接近他，便是把他当鱼一样引诱上钩的，心下便已失衡。
　　他不愿被人当白痴一样算计。
　　他开始重新物色江小鸥的替代品，各种不同款，跟集邮似的玩了个遍。江小鸥也很大方，各取所需，即得所有何必纠缠细枝末节。等有一天江小鸥发现自己怀孕了，才开始重新审视她跟严立的关系。
　　“你想生我不反对，但这个孩子，可能很难得到我这个父亲完整的爱。”
　　严立说出这句话，江小鸥并不太吃惊。她知道，严立玩到这个程度，让他忽然改弦更张全然收心，几乎是件不可能办到的事。他们坐下来找了个律师，简要拟了个未来孩子的抚养协议。签字画押那一刻，严立提醒她，江小鸥，你这是何苦？你长得漂亮，身体好，离开我，重新生个孩子，不更好？你这样对我们的孩子不负责任，我想不通你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报复我？”
　　“我就要你成为我孩子的父亲，没有为什么。”
　　“那你是讹上我了？你倒真是个不能碰的女人，跟恐怖炸弹似的。”
　　“所有被男人辜负的女人都是恐怖炸弹，这个道理你还体验得不够？”
　　“丧心病狂不可理喻的女人”，严立说完扭头就走，从此便成了她的前夫。车子、房子全都没要，甚至连生活衣物都没收拾，就这样孑然而去。江小鸥知道他不缺车子、房子，更不缺女人。
　　小柠檬出生之后，严立偶尔跟保姆打打电话，或者跟李琴叮嘱两句一定要照顾好孩子，如果孩子有点什么闪失，他会加倍惩罚她们。
　　“他是个可怕的恶魔。”
　　回程的车上，江小鸥又坐到沈海涛夫妇身边。
　　沈海涛给江小鸥介绍了妻子桑榆。桑榆比江小鸥年长几岁，听完她的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事实上，江小鸥并不想获得桑榆同情。她明白她这段婚姻，纯粹是她自己咎由自取自跳火坑。但在外人听来，桑榆仍出于对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的本能反应，觉得江小鸥纵然有错，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局面。
　　“沈先生可是男人当中的楷模。桑榆姐，他这一路，先担心你接受不了，又为了赔偿款的事操碎了心，不多见的男人。”江小鸥早就识破沈海涛这个人，故意这么说。桑榆则关了嘴巴并未回复。江小鸥又觉得话说得过，同一屋檐下过日子的人，对方是什么人，还不一清二楚。她讨厌自己耍的这拙劣无耻的小聪明，先入为主认为桑榆可能也是一类棋逢对手的势利精透之人。其实世上有一类女人，是会发生一头包撞了邪的事的。
　　“你妈妈以前跟你关系如何？”桑榆忽然问江小鸥。
　　江小鸥一愣，不晓得她怎么如此问，想可能桑榆刚收到坏消息，跟江小鸥当初一样，头脑恍惚起来了。
　　“我们相依为命了好多年，妈妈帮了我很多忙。要不是有她，小柠檬都不知道该怎么弄，从月子里带起，保姆也退了，瘦了足足二十斤。”
　　“你应该感激。”
　　“是的。早知道，从一团肉把一个孩子带大是这样艰辛的过程，我当初真不该跟前夫赌气，回头来搬石头砸自家人脚，连累的是我妈。我那逍遥快活的前夫，不晓得过得多自在，一点苦没受着。”
　　“你也确实欠考虑。当初我儿子小时候，也是一路我妈带大。可我儿子都小升初了，我妈一直带到现在回不了家，如今永远回不了家了。”说到这儿，桑榆终于忍不住崩溃抽泣起来。沈海涛在一边，轻轻扶了扶她。
　　“姐，你真不能多想。想多了，身体坏了，还要照顾小孩。”
　　“我妈一直一直带。她一直喊着要回去，都怪你，舍不得花钱请个人帮忙，一定要拖着我妈在这儿给你当免费保姆，伺候你们两个老的小的。”
　　沈海涛刚听到这句，便把她一把推开。
　　“看你，有外人在呢。不说了，好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不是你让我报名的吗？”
　　“又是省钱，你不能找个大的旅行社，好好报个名？”
　　“不是你让我省点钱吗，你说让佳佳再多报个机器人班。现在有学校收科学特长生。”
　　“我什么时候让你省钱了？”
　　“你说了，你的的确确说了。你看，微信还在我这，要不要我现在就给小江看看？”
　　“你？我妈是给你给你们家人害死的。不管怎么讲，都是为了你儿子。”
　　“不是你的儿子？这成什么话？好啦，桑榆，你现在情绪不好，需要安静。还好没早早告诉你，知道你要啰嗦一通。”
　　“我怎么是啰嗦呢？我这是为我妈叫屈。她不值，不值得得了这样一个结果。我可怜的妈妈….”桑榆说着说着，躺到沈海涛膝盖上，声音越说越小。沈海涛不忘跟江小鸥尴尬摇头，仿佛一切都是桑榆一时糊涂语无伦次。
　　江小鸥内心更鄙视了一把沈海涛，更为伏在他膝盖头的桑榆不值。桑榆可能前夜起就没睡好，束着马尾的发卡松弛得跟沙皮狗拱起一圈，仍浑然不在意。她说着说着，用手使劲掐沈海涛的膝头肉。
　　沈海涛终于跳起来，严厉斥责道：“你是不是脑子坏掉啦？没见过死了人，像你这样伤心法的。你看看人家小江，年纪比你轻，也没你这么脆弱娇气。这一车上这么多人，哪个像你这样不懂事。要哭回家哭去，在这哭哭啼啼的多难看。”
　　“我不怪你，还能怪谁？难道怪我自己？我不哭难受。”桑榆说完这句，更不能自已泪水涟涟。
　　江小鸥跟沈海涛换了位置，把桑榆的身子接过来，让她能够半躺在怀里。看着在她身上起伏抽泣不断的桑榆，江小鸥猛然想起父亲跑路离家前夜，也是这样伏在她肩头哭得不成人样。